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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七、解惑

  先帝赵俶,昭明帝嫡长子,自幼慈俭仁平,鲜有霹雳手段,成璧视之为庸平守成之君。
  然其当政末年作风大变,竟沉迷声色,懒理朝政,即便皇祖余威尚在,也是实实在在的昏君气象。
  自那日与临楼王一同观礼秋狝后,成璧便对先帝再无期待,也以为自己复位之事必定千难万阻:父皇新欢在侧,约莫不大情愿再迎回她。
  可一年过去,宫中妃嫔空有盛宠,肚皮却全无动静,也不知是不是皇帝当年冤杀孕妻遭了天谴。
  再之后的事情更是顺利得极古怪。彼时成璧手里只捏着些碧霞宫人曾被买通作害的证据,若要凭此翻案,连她自己都觉无甚说服力。可偏偏先帝竟似转瞬之间幡然悔悟,不但下诏复了她母女二人的位份,更赎罪似的要立她为太女,单后一条便省却她不少暗地功夫。
  若非如此,依赵元韫的手段,只怕“烛影斧声”之事亦不远矣。
  虽说慧娴贵妃一事已然定案,可其中仍有无数疑云笼罩。
  当年先帝为何连收押后审都不愿,急匆匆地就将恩爱了十几年的枕边人逼上绝路?为何罪状里会有一条私通外臣?为何会牵连太医?容家又在其中扮演了什么角色……
  桩桩件件,恍如魔音,总在成璧脑中盘桓不去。
  这一杯茶饮下,念想几多。
  成璧整理了心情,懒懒道:“吕师觉得先帝人好,朕无话可说,想是父女缘浅,实在看不出什么。至于好皇帝,更谈不上了。我大胤立朝五十年,到朕这儿才传了三代,各有各的不足。先帝自然是最不济的,可皇爷爷也未见得高明到哪儿去,不过是比下有余而已。若皇爷爷真是好皇帝,怎么不立贤明之人为太子,却偏偏把国祚传到那最不济的手里头?”
  “陛下不是已给出了答案?自然是因‘比下有余’。赵氏几位皇叔都是什么德行,陛下应当再清楚不过了。”
  “哼,子不教,父之过。皇爷爷既是举国之父,又是几位皇叔生身之父,于国于家不义,实乃首罪之人。”
  昭明帝赵寅诚出身乡里,乃郡望之子,年少时每每打油混世,斗鸡走狗,一身的市井习气,即便改头换面登基称帝也不改本性,喜美色,又精于玩乐,自号曰“精嬉而不耽于嬉也”。
  他皇帝已是当得风生水起,妃嫔子嗣这头竟也没有落下,除却未养活的,共有六位皇子长大成人,分别是皇后所出的长子先帝赵俶、端淑皇贵妃所出的幼子肇宁王赵傥、贤妃之子江都王赵信、陈婕妤之子涿城王赵伦,以及两位无名美人的子嗣,昌邑王赵俨和安平王赵佑。
  这领头四人身份最是尊贵,不是昭明帝结发之妻所出嫡子,就是世家高门的好外孙,任哪一个身后都是盘根错节。实则先帝在这四人里,还算是最孤家寡人的一个呢。
  女帝登基以来,肇宁王与涿城王自矜身份,不服女主,联合容家阴谋造反已然伏诛。余下三个里,昌邑王也渐露了狐狸尾巴,所幸都被成璧赶去了封地就藩,如若还在京城,只怕局势更乱得一发不可收拾。
  昭明帝为君为父皆有疏漏,实在难令成璧心服。另有一样事,成璧每每思之扼腕,便是赵寅诚那老糊涂不知何故对并肩王阿史那豣一脉诸多宽纵,连丹书铁券都大大方方地予了他,平白让那猢狲家的孝子贤孙养大了心思。
  人赵元韫眼下怀里正揣着免死金牌,又兼之生性刁滑诡诈,连个把柄也抓不得,叫她如何收降于他?
  可面前之人毕竟是昭明帝遗存于世的一位红颜,怎么好在她面前对皇祖言辞诋毁?成璧言罢便觉有些不妥,满以为吕雩会出言维护,没想到她竟听得仔细,眸中隐有赞许之意,点了点头微笑道:“陛下见解不凡,真龙果非池中之物。此二人自然都是不够好的。不知陛下以为,何人才当得起‘好皇帝’一词呢?”
  成璧垂眸细思片刻,便道:“据史书所载,上古时期,陈朝有位熹微女帝,其才通天彻地,统一中原各国,威震四夷八荒,连南岭八部亦自降为儿臣,奉其为‘天母圣皇’,其治下和睦更不必说。这位实算得上好皇帝。又及,晋朝的懿帝李弦,以太后之身冒天下之大不韪夺权称帝,虽手段酷戾,却能挽狂澜于既倒,为腐朽的弱晋再续百年生气,在帝王中也算名列前茅。东平的庄文太后姜唯虽不是皇帝,却有隐主之名,道德博厚,布纲治纪,朕心向往之。此外还有大虞圣祖、前梁神宗、宣平皇帝等,因都是些男人,朕在史书上见的赞语太多,想来吕师也都熟稔,无需详述了。”
  “陛下当真博文广识。”吕雩眯了眯眼,轻咂了口茶,“陛下既然找好了引路先贤,想必自己也有了筛选,日后成就定不亚于此,最起码——不会亚于我胤朝两位先帝的。”
  成璧抿唇,小脸微微泛红。
  这话其实挑不出毛病,可她听着实在有些堵心,因如今她的声名可是比两位先帝败坏得多了。
  不但逼杀亲叔,更兼暴戾恣雎、贪淫享乐。明明想做些实事堵上笔吏的嘴,却偏偏力不从心事倍功半,那名声就活似掷在茅坑里的一块臭石头,怎么也捡拾不起来。
  是以再开口时,声音便有些嗫嚅了:“朕……年少轻狂。其实朕也有许多地方及不上皇爷爷和先帝,每每理政总觉手头纷乱如麻。还请吕师为朕解惑。”
  “没有什么请不请的。草民实在不比陛下高明,只不过痴长几岁,便说些老掉牙的故事给您听,可好?”
  成璧点头。
  “陛下方才提到晋懿帝,可知晓她嫁的那位苦主姓甚名谁?”
  “如何不知?那是个有名的庸才,晋惠帝司长顺,与懿帝乃是一对亲表姐弟。晋时人多好亲上做亲,是故宫中孩儿多有蠢笨不吝的,惠帝多半也在此类。”
  成璧幼时爱看些侠骨柔肠的连环画儿。晋惠帝年间中原动荡,西北胡羌大肆侵扰中原,以致民不聊生,无数奇人异士纷涌救世,光下山的道家门派便有天师道、天平道等等十三家,有了这样的史实做背景,故事自然荡气回肠。
  “正是此人。惠帝任上做的几件事,陛下可知?”
  这倒像是考她史学了,所幸本篇成璧读得精熟,此刻信手拈来,“惠帝在位时戎人大举南侵,兵强马壮弱晋难敌,正值倾颓之际,惠帝亲赴战前重镇密会戎王,不但许下重金赔款,更自称儿皇帝对北戎奉表称臣,允北戎贵族迁入关内划土自治,这才勉强促成了晋戎议和。蛮夷狼子野心,不可轻纵,愈纵愈贪。惠帝怯懦而无远视,朕深以为耻。”
  “是也。惠帝如此愚蠢,想必其治下百姓也过得水深火热了?”
  成璧又不做声了,垂着眼帘想了半日,才道:“惠帝一朝积恶过重,对外战争有败无赢,可不知为何,关内民众过得倒还不差,士农工商皆繁盛。纵连年朝贡外邦,岁币仍有结余,单这一样就是朕眼下及不上的。能将战火阻拦在关外,为懿帝争取二十年的发展时机,大约也算是功德一件。”
  吕雩点头认同,“陛下乃公允之人。国帑丰寡、百姓贫富都在好皇帝的评判标准之列,然这两项却偶会有悖于常识,不与帝业丰伟相挂钩。”
  “吕师这话,像是在点朕了。”成璧自嘲似地眨眨眼睛,轻叹:“其实朕出兵西洲,并不全因一己之私……也罢,朕是帝王,本就该自承其果。怪不得皇爷爷和先帝眼见着西洲连年劫掠我大胤子民,却从不妄动刀兵。”
  “昭明乃开国之君,国家始建之初,百废待兴。以他小乡草寇的见识,能够另辟蹊径开源节流,又娶了位西洲公主为妃来安抚外邦,已算是做到他能力范围内的最好。先帝的守成其实也无大错,朝代更迭之后本就该休养生息恢复生产,然其才能有限,仁厚却多余,故在诸多事务上心有余而力不足。再至如今,正是几代矛盾累积爆发之时,眼下的朝局么……用八个字形容再贴切不过,就是不知陛下可听得入耳了。”
  女帝面色沉凝,却倔强地不肯逃避,“请吕师直刺寡人之过。”
  吕雩眯眼而笑,“支支绌绌,捉襟见肘。”
  成璧五指微拢。
  “若半年以前陛下便来寻草民,那草民当向陛下阐述‘欲速则不达,故欲扬而先抑’的道理。不过事已至此,总不好自怨自艾。陛下比之我朝二位先帝,缺少的是时间,可充裕的也同样是时间。”
  见成璧目露深思之色,她又道:“陛下无需心焦,凡事祸兮福之所倚。方才您以儿皇帝为耻,可历史上称儿皇帝的不止惠帝司长顺一家,大虞圣祖也曾为借兵而认咄毕可汗为父,卧薪尝胆十余年方打下基业,照样赢得万古传颂。是故大女子、大丈夫能忍常人所不能忍,为常人所不能为也。
  惠帝遗臭万年,固然有他自身庸弱,后来者又太过惊才绝艳的缘故,可史书总是由后来者书写的。权力角逐成王败寇,棋差一着满盘皆输,为了反衬而刻意栽赃也属寻常。再来说陛下先前夸的那几位,晋懿帝、梁神宗皆是锐意改革之辈,然一个任用酷吏,一个重徭重刑,民间溢美与抨击之词并存,纵使庄文、宣平一流,亦有野史褒贬不一,唯一一个近似于神的,还是上古那位熹微女帝。因其年代过早,史料多散轶了,零星几句话里挑不出错,故而才被捧为上贤。做皇帝不是做学问,哪有什么国策是十全十美的?一心追求功业贤名,反倒落了下乘。陛下身负王气,受命于天,乃大胤正统王女龙孙,万不可因一时不顺或声讨而灰心。但行实事,声名自起。”
  “说得好。”女帝终于抬眼,目如点漆,不动不移地凝视向她,“原是朕又着相了,多谢吕师开解,朕当以茶代酒,敬吕师一杯。”
  二人倏忽相视而笑,举碗对饮间,成璧想起自己来时的目的,道:“吕师是皇爷爷钦点的榜眼,不知对我朝科举有何见教?”
  吕雩闻言双目一闪,隐隐的好似恍然开悟:“我朝科举三年一度,今秋乡试在即。您今日来寻,可是想要草民率先拟个章程出来,或是推举新人参考?”
  成璧应了声是,“皇爷爷曾在手记中写道,兴复科考、增设武举乃是他生平第一得意之事,建国定邦都不及此。朕欲继承祖志,又觉旧制多有不足,故有意加以改进。”
  小儿口气甚大,可志向高远,倒也值得勉励。
  吕雩笑道:“原来陛下是想用科举做些文章。却不知头一个,拿谁开刀?”
  “吕师以为呢?”
  “草民以为的未必是陛下以为的,站位高低不同,想法也不同。”她倒是讨巧,将问题又抛回了女帝那头。
  见成璧皱眉,才缓缓道:“不过若依草民看来,科举体制实行至今,最大的矛盾,便是‘矛盾’这二字本身。”
  “此话何解?”成璧勾唇。
  “想不以门第论人才,多招些寒门子弟平衡朝堂,偏偏数十年来名列前茅的还是世家门客、宦府后生;想让新贵与门阀分庭抗礼,结果人家反倒成了姻亲,旧的倒了还有新的顶上来,好好的科举,竟像是给门阀选女婿了。草民当年那一届的状元,就叫李阀‘榜下捉婿’捉了去,如今正在地方上做封疆大吏。从中央到乡镇,俱是几家大族一衣带水的亲戚,寒士只剩下这唯一的登天梯,更似千军万马过小桥。想出头难,出头以后仍保有清流操守,更难。人欲也是天道,绝非一朝一代、一法一制所能更改。”
  “所以……竟没法子了?”
  吕雩看了看她,忽定定道:“法子,有。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功不在一时,恐见效极慢,然,其利当在千秋。”
  这利在千秋四字,有如重锤砸在心间。成璧喉头微紧,眸中涌上野望簇成的星火,沉声道:“朕不求功名,只许愿继利千秋。”
  “好!”
  吕雩慨然长笑,起身自书架上取了两卷图纸,恭然奉送至成璧眼前,“眼下科举与其设立的本意相悖,其中缘由有二:一是晋末一段隐史留的祸根,致使前梁三百余年无数民间书院废弛不用;二是书本、纸张昂贵,非士人不能负担。如此一来,教育的资源便只往中央、往士族头上倾斜,地方豪强尚可自设私塾,百姓人家却连读书的门路都没有。”
  “启元二十八年秋,草民奉皇祖之命南下江淮,遍访民间大匠,整整两载奔波,终于求得半道造纸秘方,另半道却是匠人不传之秘。以此法造出的纸张雪白澄净,且造价极低。只可惜,此法动摇了世族与商贾的根基,不能久容于世,草民还未求得通融,那位大匠便已离奇殒命。昭明帝临终前夕,草民连夜赶赴京中秉明实情,帝虽未言其他,然怅惘之情溢于言表。”
  面前的两卷图纸,一旧,一新,迭放得极工整。旧的那卷外皮上已有了岁月催蚀的斑驳印记,新的却像是近日方成。
  握在手里,重逾千斤。
  成璧心神震颤,稳住神色轻抚上图纸的外皮,珍而重之地缓缓展开。
  “二十年了。”
  吕雩轻轻一叹,那张不算好看且年华老去的脸上绽放出平静与欣慰,眸光温而明亮,“草民奉皇祖遗命,复立警世书院,广纳奇门偏才,终于与几位师生一齐根据前卷内容将造纸新法复原完整。警世书院,幸不辱命。”
  图纸分上下两卷,合起来便是详实的一套流程,处处能见得增删补漏的痕迹。这像是两张草纸,却有着国书都无法比拟的价值。
  成璧将图纸一掩,喜得直道:“大善,大善!吕师真乃我大胤女中奇杰!”
  “不敢当。其实张硕和明林二人在这上头钻研得更多些,草民实在不配居功。”
  “那也是吕师教导有方,贤师出高徒。昨日朕才下旨令他二人与另一位首席韦静书一同前往江淮查案,果然找对了人!”
  吕雩莞尔,“那几个小家伙……我只盼他们往后别给陛下添乱就好。”
  成璧亦笑,明明心中欢悦,可声音却不自禁地有些哽咽了。想是一路行来处处碰壁,今日竟陡然巧遇柳暗花明。
  她掩饰性地微一偏头,随即回转过身来昂首笑道:“有此新法,朕当即刻令工部绘制图册通传天下,并下旨令各州、郡、县、乡增设民间书院,择其优者拨款扶持,以观后效!另有一样事:朕身为帝王,却尝尽女子位卑之苦。孤掌难鸣,唯恐登高跌重。今秋闱将至,朕有意延邀天下巾帼与须眉同台相竞,又知女子素来拘谨,若无人去做那引路的明灯,恐怕不敢抛头露面。还请吕师拨冗相助!”
  “用取士的法子,兴许有些激进,可也不失为一束良机。”吕雩略略思索一阵,便道:“如此一来,陛下又给自己多树了一群敌手。不但门阀恼怒,男人看见自家婆姨生出反骨,只怕更要怨恨不迭了。不过好事总要有人去做,陛下既已开口,草民自当忝任。书院中的姑娘们也成才了,草民这便让她们分至各乡准备参考,顺便也挑一挑州府的好苗子。”
  女帝亦点头,犹豫片刻,又补了一句:“不知吕师觉得……趁此机会,在各地兴修女学,何如?”
  吕雩摇头,打断了她的踌躇满志:“步子迈得大了些,陛下那国库里还有钱么?”
  “这……”
  女帝赧然。
  “其实陛下想得不错,女子是该入学读些正经书的。闺房里做得出什么学问?可草民却不建议建什么‘女学’。如果眼下我大胤已然见得男女各占一壁,阴阳二分天下,那么兴修女学自然合情合理。可惜尚未实现,建了女学,也诚然是又搭了一所宽敞些的闺房,对陛下的大计无甚裨益。您所求的,是我辈女子一同参与实干兴邦,又不是像晋懿帝李弦篡改佛头那样,浪费钱银为自己得位的正当性造势,故而,所取之士的心性、格局更加重要。毕竟女子入朝本就处在风口浪尖,一人得罪,则天下红颜都共担其责,再被抢占道义上风的人搬弄几句,往后想要入仕就更艰难。”
  “在我警世书院,凡入学者,无论男女都需得清楚自己这一世要与谁争,对姑娘们,草民更是不遗余力地耳提面命。女子在世俗眼里,是不入流的弱者,若要入世,就必须从男人手里抢夺权柄。可天底下的权力早被男人瓜分殆尽了,总不能凭空生出一样来。于是我便令其自幼与男子同席同列,在为学中抛却天生的差异,一视同仁地去评判他们。此之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也。事实上,照草民这些年的教学经验看来,男女同列同学,往往多是那些女学生更机敏,表现得更好些,且还不拘在文词上头,术数策论皆是如此。女儿家天生文静些,愿沉下心来钻研学业,知道机会难得,故也刻苦更甚旁人。同样的脑子,她分明就比男子勤快,付出的汗水更多,她凭什么还学得不如人?有了势均力敌的能力,而后熟悉男人的思路与缺点,由此再少减些崇拜,多些从容,做到这些,我辈女儿方可真正入世自立起来。”
  “这也是陛下所求之道,草民猜得可对?”
  她狡黠地眨了眨眼睛。明明是近于迟暮的一双眼,此刻却灵明通透,恍若神仙童子。
  这一刻的吕雩,是帝师或是草民已不再重要。她只做她自己,就足以震撼人心。
  平章居士,名不虚传。
  赵成璧正了正身子,俯身端肃一拜,“是朕想得浅了。朕谢吕师答疑解惑!”
  “什么解不解惑的,草民最不解这说法。今儿陛下只不过与草民聊得投缘罢了,能为陛下分忧,是草民本分所在。”
  她总这么打趣,成璧也早听习惯了,故只是抿了抿唇,笑回:“吕师之言让朕宽慰了不少。原先朕来前,可是急得连饭都吃不下了。”
  “哦?陛下何故如此心焦?”
  “唉……军情乃机密,这话朕本不该提。不过再瞒两日,也就不是什么机密了。”
  成璧面露痛色,沉声道:“我大胤与西洲战事不利,不但正面战场上丢盔弃甲,连北庐城都被蛮子乔装攻入,沿街烧杀抢掠作恶无数,朕心痛不已,又觉塘报有异,故决定亲赴前线探查此次兵败的始末,朝中事务暂交由程师代理……”
  “什么!”
  成璧原以为她已瞧透吕雩的性子,就算听了这怄人的军情也必不会自乱阵脚,多半是不急不缓地与她详解其中诡秘,岂料眼前之人闻言面色大变,竟一甩衣袖,猛地拍案而起!
  “既然如此,陛下还等什么,莫要同草民浪费时间,速速前去!”
  可怜那女帝俨然是被她陡然变化的态度骇了一跳,竟一时不敢做声,听她催促,这才讷讷地道了声是。
  入夜。
  山风吹空林,飒飒如有人。
  思源山远出京畿,清幽秀丽,正值初夏时节,白日里满山苍翠,即便闭目徜徉亦能呼青吸绿。月上山头,又是另一重空灵境界。
  皇帝的马车早已碌碌远去,书院弟子也下了晚课各归厢房温书习课。自山涧溪旁传来一阵歌声:
  “江山风月,本无常主,闲者便是主人——呀呀,可叹风月迷人眼!我与月同来,无半点尘俗,笑看痴人又一世,绣户王城总荒芜……”
  歌谣飘飘渺渺,时断时续,好似山精鬼魅沿途鸣泣。不大一会儿,便隐入深林,杳杳无声。
  山腹有座老君殿,虽坐落于警世书院左近,却因其位置隐蔽,平日里鲜有人迹。此夜已近子时,殿中隐有烛火闪烁,一人正手执拂尘立于殿中,面向天尊牌位俯首敬拜。
  供案之上平齐摆放着三枚牌位,各自供奉了三注香火。中位太清道德天尊,左位先太祖昭明天启圣武纯皇帝赵寅诚,右位牌子稍小些,其上字迹也被虫儿蛀得模糊了,只隐约见得“女”、“阮”二字,那女字又写得极瘦,比起全字,更肖似偏旁。
  老君者,先于天地,道清德极;昭明帝,人皇至尊,权势之巅;那许是姓阮的小娘子有如蝼蚁灰尘,却在死后得以与前者并排相列,同享天尊香火。
  神、君、人,三位一体。天公、地道、人情皆视同一律,这是吕雩的道。
  案前之人头簪七宝攒珠莲花冠,着一席紫底天师法衣,衣上纹饰浓金如赤,拂尘一扬,旋身回视,正是警世书院那位奇人山长吕平章。
  “是谁在殿外做贼?”吕雩含笑开口。
  山坳处幽夜无光,老君殿外亦冷冷清清,偶有狸猫自檐上奔走而过,带起一阵轻响。
  正在此时,那殿门口处忽地探出个黑黢黢的小脑袋,先是左顾右盼地张望了一阵,这才慢悠悠踱入殿中。
  这人矮小瘦削,约莫只八九岁孩子的身量,待走近了,映明了灯火才瞧见是一张焦枯的猴儿面。因脸骨过窄,故而褶子层层迭迭地堆在脸上,好似夜叉伥鬼,稀奇得在志怪小说里都寻不着近亲。
  烛火一映,有如尸僵般诡异瘆人。
  吕雩却全无畏惧之色,只笑道:“来就来了,躲躲藏藏的做什么。白日里原来是你替了小达。小观敏锐,多半已瞧出了什么,这才在小皇帝面前话里话外地为你遮掩。你只是想见她一面?修兰苑那会儿,你有没有在檐上偷听?”
  鬼脸儿侏儒咧嘴,“不敢,不敢!要听皇帝的墙角,就得赔上一条老命,你师兄我惜命如金,才不会做那没用的蠢事哩!”
  他一边说,一边又往近前蹦跶了两步,“话说回来,你给她喝的那两道茶,有什么意蕴?”
  “哪有什么旁的意蕴,只是我爱喝这一口罢了。”吕雩神情淡淡。
  “那给我也喝一口……”
  吕雩挑眉俯瞰向他:“你不是没听墙角么,怎么晓得喝了两道茶?”
  侏儒摸了摸鼻头,“我的鼻子灵光,十丈开外能辨人物,师妹是不是老糊涂了,怎么连这也不记得?”
  吕雩轻嗤:“我只以为你被巫相给害了,没想到她老人家如此心慈手软,虫儿咬烂了的鼻子都能让你养回来。”
  侏儒浑身无意识地一耸,似是忆起了什么可怖的图景,挠了挠后颈小声道:“陈年旧事,莫提了,怪膈应的。以后只许说近事啊。那小皇帝无事不登三宝殿,今日过来,是为了秋闱吧?”
  吕平章怀抱拂尘,笑意缥缈,“国事不可轻泄。”
  侏儒一撇嘴,脸上褶皱愈发深邃起来,“小皇帝性子怪急的,一局棋才刚下了两手,就已迫着咱们站队了。”
  吕平章道:“警世书院终究是官家的地盘,又不是我吕雩一个人的地盘。人早在局中,何必托词推拒呢?为人臣者虽以中庸守拙为第一要义,也必当顺应时势有所为,哪有什么站不站队的话。且她那儿已晾了我半年,有这段时间做缓冲,两边都足够想明白了。”
  侏儒听得皱了皱眉,忽而似独个察觉出什么关窍,登时眉开眼笑:“我明了,原来你还有那意呢。”
  “什么意?”吕雩不解。
  “自然是对死鬼的心意咯。你那本家太爷心大的很,不是都想把你送进宫里当贵妃了?你当年怎么不趁势嫁给他?如今临老,却又对着人家的小孙女儿缅怀故人……”
  他笑得一张脸上大褶子簇成了一朵花,嘴里也啧啧有声,戏谑毫不遮掩,眼巴巴地瞧着身前的道袍女子,指望从她面上寻出些着恼来。
  然而吕雩却始终神色如常,甚至还隐隐地匿了三分笑意,“什么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也值得拿来说嘴。”
  “烂谷子就得翻捡出来晒晒太阳!师妹,你都一大把年纪的人了,可不能把自己憋闷坏了呀。”侏儒挤眉弄眼。
  吕雩半是无奈地摇头叹道:“你算是明白我的,也该懂我自少时就从未想过要选那人。一个人的丈夫才够得上称好丈夫,几个人的丈夫就只是个充数的梁木椽子,根芯都烂了,怎么好再拔出来换到别的榫眼里用?心意是曾有过,却又过早地流逝干净了。人世间男女的意从不止一个情字,恩义、认可、共鸣哪一样都比情意值得怀念。这些,才是真正历久而弥新的。现如今,我吕平章的意,就只是‘报君黄金台上意’而已。”
  “你倒真敢说,”侏儒虽貌丑,到底也是男人,听了这话自然心中悻悻,“祖皇帝的脸面算是被你扒干净了。独你一个出淤泥而不染,是全京城郎倌粉头的好丈夫!”
  吕雩细眸微眯,噙着笑大方言道:“修道之人又不立贞节牌坊。我自然不是好丈夫,也不配当什么好妻子。然,却是小半个好人。”
  “是是是,怜香惜玉招蜂引蝶的好人,得亏年纪大了……”
  侏儒低声嘟哝了两句,又道:“想必昭明的小孙女儿今日题答得不错,不然你也不会这么快就将那法子给了她。”
  吕雩点头,“毕竟我也算是她的长辈。”
  “就这么选定了?”
  “君子一诺千金重,此生当以命相酬。入局之前还可以再三考量,一旦落子,便再无改悔。”
  “你你你……值不值得啊?”侏儒扼腕哀叹。
  “咦?”
  吕平章轻啧一声,忽而似笑非笑地斜睨向他,肯定道:“你今日,有些古怪。”
  鬼脸儿侏儒眼珠子四下乱转,像是被踩住了痛脚的癞皮狗,眼皮一翻一翻的,很有些心虚的光景,可转瞬就寻回了其心智的稳健,轻咳一声平复下来,正色道:“什么古怪啊,我听不懂。”
  “讲话磨磨唧唧,可不是你的本性。你只是见了小皇帝一眼,哪里来的这么多不满?”
  “哼,一眼也足够瞧出许多了。小丫头片子一个。晚生上进是好事,然比之昭明,肖似却犹有不如也。”
  他两只枯柴似的臂膀往身后一背,眯缝着眼摇头晃脑地总结了一番,如若忽略他的外表,倒也真有几分世外高人的气度。
  吕雩轻笑:“我看未必。”
  侏儒被她气得原地直蹦高,“嘿!我看你这人,就是喜欢女人当皇帝罢了。怎么连局势都不瞧就一心偏袒?”
  “我固然是有些偏袒,可你不也一样么?”
  吕平章俯身审视了他一会,摇摇头轻叹道:“怀里揣着什么,可是那一位的信?”
  闻听此言,侏儒登时面色微变,立刻捂住胸口门襟贼头鬼脑地往地上蹲去,一面还偷眼看她:“你知道了?知道了还要选那黄毛丫头,师兄实在不懂你,不懂你!”
  “我之所以选择幼帝,不是因为我懂她,或更欣赏她,而是因为……我委实不能懂他。”
  “什么她啊他的,听不明白!”
  吕雩敛眸,顺着大开的木门将视线投向殿外。
  月光清明,如水如银,山与树,云与风,幢幢疏影,有相无声。老君殿前的青石板也消受了神仙香火,描画出一挽壮丽河山。
  “想我吕平章浸淫官场,看惯世情,不说修成了一双法眼,可为人心性如何,瞧一瞧总能有个数。独那一位,却是我平生所见,最诡谲的一桩谜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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