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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灯之上 第36节

  扶梯到了二楼青春服饰馆,乐有薇走向郑好常买的一个牌子:“选你喜欢的,我就穿这一次,以后归你。”
  郑好挑了一身白衣绿裙,乐有薇比郑好高瘦很多,拿了郑好的尺码进试衣间。这身装束夸起来叫文气,另一个说法是“老实”。李冬明自恃身份,避讳多,年轻女性登门,低调为好。
  在百货公司卫生间洗手台前,乐有薇化了淡妆,咬着发圈,把长发扎成丸子头。郑好打量着她:“说你是个大二大三的学生我也信。”
  乐有薇的手一顿。大二到大三那时候,距今不算久远,但已如前世。那一年,她在苦读,想出国和卫峰团聚;那一年,在叶家庭院,她和郑好见到了一个名叫陈襄的女人;那一年,听说叶之南和陈襄双方父母见过面,商定了儿女婚期,他们将会移居北美;那一年,因为陈襄,郑好患上了抑郁症。
  后来,乐有薇没走,叶之南也没走,她的卫峰,他的陈襄,都成了过去式,被新的人所取代。而郑好仍然单身,身心伴随着叶之南的每一任女伴出现,再自我折磨一遍,周而复始。
  时隔多年,历史重演,又一个让叶之南见了家人的女人唐莎出现。但唐莎不是陈襄,真正会让郑好绝望的女人,是自己。
  乐有薇摇摇头,不再想下去。公事虽然棘手,但不会让自己痛苦,感情一事就麻烦多了,面对郑好这双眼睛,她经常心虚,经常烦,也经常想叶之南,想他这些天说过的每一句话,时时刻刻在心里念着他。
  走出百货公司,乐有薇望见年轻的母亲牵着女儿的手从甜品店走出,心一动。李冬明是祖辈了,家里没准有小朋友,买个蛋糕吧,老人小孩都能吃。
  阳光下,郑好看着乐有薇走开,忧心忡忡。乐有薇先后跟卫峰和丁文海分手,都颓丧过,但极力调整过来:“我还有很多事要做。”
  这一年多,乐有薇没有再交往男朋友,变本加厉地做事,一刻都不停歇。尤其是这次慈善拍卖会,她拿出毕其功于一役的劲头,到了偏执的地步。
  郑好不知道还有谁能劝得动她,叶师兄在办公室吗?她鼓足勇气,走进贝斯特大厦,却不知叶之南身在美国出差。
  乐有薇拎着巧克力蛋糕,坐上赵杰司机小贾的车。赵杰捧着一只购物袋,坐到副驾上,乐有薇让他把购物袋交给自己,放在后座空位,赵杰说:“算了,我爸刚才亲手送到我办公室,啰嗦了半天,归根结底就一条指示:片刻不离身。”
  购物袋上印着通信公司广告,很不起眼,乐有薇调侃:“荆钗布裙难掩国色。”
  赵杰笑:“说对了,靠了它,我们才能火速去见李市长。”
  有时候,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乐有薇并不关心里头装了什么,但赵杰谈兴甚浓,她有必要礼节性捧场,一脸好奇状。赵杰存了显摆之意,从购物袋里掏出巴掌大的锦盒,递过来:“当心点。”
  打开锦盒,里面是一枚田黄石印章,黄金色,质地细润,结晶度很高,被雕成螭虎形状,乐有薇惊叹:“一看就是早期老料。”
  赵杰承诺:“等慈善拍卖会做成了,我送你一枚。”
  田黄,石中之帝也,是清代祭天专用的国石,福建巡抚用一整块上等田黄雕刻成“三链章”当贡品,被乾隆皇帝奉为至宝,清代皇室代代相传。乐有薇信口开河:“就冲你的这份大礼,我都得把徐渭人物图弄给你和赵总看看。”
  赵杰说:“看不到,我也送定了。你们好字之人,谁不想有一方好印?只要能和江知行达成合作,我就心满意足了。”
  乐有薇把田黄石印章装回锦盒,双手归还:“李市长精于书法,一定会喜欢这件礼物。”
  赵杰却说印章正是李冬明的东西,他二儿子在英国留学,常逛古董市集,想淘点好东西孝敬父亲,但用李冬明的话说,全是洋垃圾。
  皇天不负有心人,二儿子也有了扬眉吐气的机会,他只花了6百欧元,就买到这块田黄石,去年中秋节随身带回国。李冬明爱不释手,第二天就把赵致远请到家中,托他请名家雕刻成章。
  这等好物,赵致远不敢怠慢,拜访了好几位金石名家。季仲生大师本已封刀经年,见到这块章料也怦然心动,花费数月心血,创作成一枚螭虎印章。
  赵致远上周拿到成品,把玩得不亦乐乎。若是普通人,他绝对会一磨再磨,缠得对方割爱了事,但这东西是李冬明的爱物,他开不了口。
  赵致远本想再想瞒几天,赵杰求他办事,他让赵杰去归还印章,所以这次才能如此迅捷登门造访。
  不过,赵致远有言在先,李冬明是官场清流,出了名的廉洁,他不贪你什么,你也图不到他什么。赵杰提醒乐有薇,这次上门只能碰碰运气,李冬明多半只会打官腔,不会出手相帮。
  乐有薇下意识问:“廉洁?”
  赵杰就讲了一桩旧事。李冬明退休后搬回老房子,他的大儿子找人装修了书房,赵致远送去一件清代白玉鹿镇纸祝贺他乔迁,却被李冬明谢绝了。
  赵致远老大不高兴,他一个搞鉴定的,算学术派,儿子是拍卖师,走专业路子,一家人不求李冬明什么。他是真心喜爱李冬明一笔字,以朋友的身份送礼物,且不贵重,市价不到3万块,李冬明都拒之门外,让他不好想。
  李冬明跟赵致远交了心,能摸进自家大门的,各有各的渠道,都不是敷衍敷衍就能过去的,但是收了这个人的东西,就得收那个人的,谁都不收,最是清净。
  “你我以书法相交,淡泊如水,够了。”赵致远把李冬明这番话记在心里,白玉鹿镇纸丢给赵杰,提笔写就一幅“我有嘉宾,鼓瑟吹笙”,亲手装裱了,送到李冬明家里,李冬明这才收下。
  说话间,车驶入云州行署家属楼院内。李冬明前些年住在市委宿舍小区,退休后搬回这里,访客出入要经警卫通传,帮他挡了很多人。李冬明对赵致远说过,只欢迎老友切磋书法和藏品。
  小贾把车停在公共区域,乐有薇和赵杰拎上礼盒向李冬明家里走去。红墙小楼很陈旧,李家在一楼,窗外有片绿化带,李冬明铲除了几种常绿植物,种上花果树,平时在窗前练练字。
  李冬明正在剪除月季残花,赵杰扬声道:“李市长!”
  李冬明拿着园艺剪看过来,乐有薇跟着喊:“李市长,您好。”
  李冬明的目光有探询意味,赵杰介绍道:“李市长,这位是我同事乐有薇。”
  李冬明眯眼看乐有薇,似在辨认是否见过,想了一下,不了了之:“坐。”
  第43章
  李冬明前年丧偶,两个儿子都不在身边,市里特地安排了一位扶贫对象来照料他的饮食起居。小阿姨听见有客人来,捧茶而出。
  李冬明的孙女李诗云从书房跑出,她是个小学生,礼貌乖巧:“赵哥哥好,姐姐好。”
  赵杰为李诗云和乐有薇互相介绍,乐有薇拆开巧克力蛋糕,跟李诗云分享:“现在离开饭还早,我们吃一小块吧。”
  李诗云很开心:“谢谢乐姐姐送我节日礼物!”
  礼物?乐有薇一怔,反应过来,今天是儿童节。难怪她概念里的工作日,李诗云没去上学。
  乐有薇在赵杰和李冬明面前各放了一份:“李市长,您也尝尝,不腻的。”
  李冬明把玩着螭虎印章,淡淡道:“我吃不惯甜的。”
  乐有薇端回来放在自己手边,轻笑:“那就归我啦。”
  李诗云香甜地吃着蛋糕,打量乐有薇:“姐姐,我喜欢你的丸子头。”
  乐有薇说:“我给你扎一个。”
  李冬明皱眉:“诗云,吃完回去练字。他俩是来找我谈工作的。”
  乐有薇对他笑:“我边扎边向您汇报吧。”
  赵杰递上平板电脑:“李市长,您先看这个视频。这些人都是最普通的农妇,但精于刺绣,有薇想针对她们的绣品,做个慈善拍卖会。”
  李冬明看看视频的标题:“闲拈针线伴伊坐?恰当。”他喝一口茶,视线停在乐有薇为李诗云扎头发的一双手上,顺口吟道,“终日厌厌倦梳裹,悔当初、不把雕鞍锁。针线闲拈伴伊坐。和我。”
  乐有薇一脸崇拜状:“李市长饱读诗书。”
  李冬明点开视频:“柳永的词,我是比较欣赏。”
  乐有薇观察他看视频的神色,语气谦逊:“顾绣是民族瑰宝,我想得到官方的支持,做得庄重些,但我在这一块没经验。您主持过很多年的民政工作,经验丰富,又是父母官,看问题高瞻远瞩,所以我才托赵杰带我拜访您,请您指点指点。”
  说得冠冕堂皇,不如此,哪有借口进得李家大门?事实上,乐有薇没有困惑。入行几年,她很熟谙商业操作,毕竟拍卖工作本质上就是推销,对货主推销自己,获得信任;对买家推销拍品,获得佣金。
  李冬明快进看完视频,看了看弹幕评论:“部分言论很尖锐,但也有一定的参考价值。”
  在商言商,乐有薇对操办慈善拍卖会的思路很清楚,但是大佬们多半不喜欢强势女人,他们热衷指点江山,她拿出讨主意的姿态,配合便是了:“重新拍摄,让村妇们诉说生活艰辛吗?”
  李冬明不置可否,乐有薇微笑:“我考虑过,放弃了。打动我的是艺术,我想让人看到的也是艺术。”
  李诗云的丸子头扎好了,她左照又照,很喜欢:“姐姐,我想学着扎,你教我吧。”
  “好,我动作慢点,你再看一遍。”乐有薇要给李诗云拆头发,被李冬明制止了,“他们有正事,诗云,回去练字。”
  李诗云嘟起嘴,赵杰连忙说:“诗云,想不想下棋?”
  李诗云向书房跑去:“爷爷送了我画册,赵哥哥,你教我怎么欣赏吧!”
  李冬明从头再看视频,乐有薇说:“不是每个人都懂得高明地喊疼,熟视无睹,也是一种盲。”
  视频里,乐有薇特地运用了好几个镜头,展现山路奇绝,还有几组是从山巅往下看的俯拍角度,古村落掩映在叠峦层障之间,看不到路,满目荒意。李冬明看出她的拍摄意图:“大山里太闭塞了,一潭死水,是过得很艰难啊。”
  乐有薇点头:“很多人热衷标榜自己比别人高明,并不试图去了解贫困的意思。贫不会让人绝望,困才是最大的艰难。”
  李冬明颔首:“上下交困,坐以待毙,我们在扶贫的时候见了很多,是困难。”
  谁的人生没有困境?就连含着金钥匙出生的唐莎,她中意的男人,心里也在惦记别人。乐有薇躬身,在平板电脑屏幕上点着:“李市长,您看这几条评论,都让我对准盲女的眼睛来宣传,但是,不尊重盲女感受的人,能有同情心吗?想看热闹的人,是看不见苦难的,也听不到求告,那我也不听他们的。”
  最后这句是小女孩的语气,李冬明和蔼道:“坚持自我,有想法。现如今,肯踏实做事,又有爱心的人不多了,评论里难听的话,不要放在心上。”
  视频底下,“又当又立”那条评论被推到了前列,被李冬明看到了,乐有薇一笑了之,带着愧色说:“我用她们给自己挣工作业绩,是有私心的,不能再对她们做更过分的事。”
  李冬明面露赞许:“你起草一份执行方案,发到我电子邮箱,我来看看。哦,赵杰有我邮箱。”
  乐有薇绽开笑脸:“李市长,谢谢您!”
  这人的官话滴水不漏,可只能姑妄言之姑听之,并给出最恰当的表情。“研究研究,分析分析”常常是石沉大海,没有下文,想把李冬明拉为己用,还是那句话:欲求之,先予之。
  乐有薇抛出江知行,使自己和赵杰在利益上达成了共同体,她的事也就成了赵杰的事,所以积极带她来找李冬明。但李冬明呢,得给他下点什么饵?
  李诗云从书房捧出一本又大又厚的画册,赵杰起身接过,帮她把画册放在桌上。李诗云哗啦翻到一幅作品:“这个画家画的都是这样的,我觉得很难看。可是我妈妈说,他的画是艺术品,还卖得很贵,赵哥哥,为什么呀?”
  赵杰主攻的就是当代艺术:“你觉得这幅画不好看,但是画家说,我不是为了让你觉得好看,才画这幅画的呀。”
  李诗云迷惑地问:“那是为了什么?”
  赵杰用孩子能理解的语言说:“艺术是为了表达,真善美,假恶丑,都能表达。像你平时说话,会夸妈妈今天真好看,也会抱怨妈妈说小孩子不能吃太多糖,会蛀牙。你说的话,也不都是好听的,画家画画也是一样的。”
  李诗云似懂非懂:“所以他画这幅画,是在抱怨,那大家为什么要画这么多钱,买他的抱怨呢?”
  赵杰说:“因为有的人心里也像他那样抱怨过,但是不知道怎么说出来。他说出来了,还说得特别痛快,帮大家出了口恶气,大家感激他。”
  “这我就有点懂了!”李诗云拧开钢笔,在书页空白处记录赵杰说的话,“先记下来,再多想几遍。”
  小女孩的字体还稚嫩,但有筋骨,是练过的。乐有薇迎来了契机:“你的字写得真好,是爷爷教的吧?”
  李诗云笑:“是呀,每次放假,我就来爷爷家练书法。”
  乐有薇捏一捏她的丸子头:“我认识的很多大人,写的字都不如你。”
  李冬明问:“你的字写得怎么样?”
  若是平时,乐有薇会实事求是:“还不错。”但对方自得于书法,她说,“不怎么样。”
  李冬明又问:“会写毛笔字吗?”
  乐有薇惭愧道:“小学书法课学过。真羡慕少年宫的那些孩子,每到周末就能接受您亲自指点。”
  李冬明笑笑,拿起装有螭虎印章的锦盒,忽然问:“你搞拍卖,主要负责什么?”
  乐有薇说:“玉器杂项,以后想试试明清家具领域。”
  李冬明爽朗地笑:“那正好了,我侄儿送了我一个玉摆件,说是明代的。这明代啊,快三百年了,太笼统了,你帮我具体断断代,我顺便看看你的书法功底。”
  乐有薇跟随李冬明走进书房。书房不大,只有十来平方米,装修得很简朴,符合李冬明稳重派官员的身份。赵致远手书“我有嘉宾,鼓瑟吹笙”挂在墙壁上,佐证了他和李冬明在书法方面惺惺相惜。
  书桌上,李诗云练过的几幅字依次摊开,墨迹已干,书写的是宋代诗人范成大的诗。
  乐有薇把李冬明纳入目标时,就查过有关他的资料。李冬明是学而优则仕的典型人物,他在职时,记者经常盛赞他工作勤勉,乐有薇记得有一张新闻图片是李冬明戴着头灯,踩在泥泞里,记者行文称:“李副市长多年如一日秉承实干作风,深入基层,亲力亲为指导排水干滩治理工作。”
  李副市长指导乐有薇习字,也同样亲力亲为。乐有薇用指腹抚过书桌,考核自己对木材的把握,李冬明从抽屉里取出一支簇新的羊毫笔,把笔头的塑料套管撕开,一双眼睛看着她:“在想什么?”
  李冬明手中的羊毫笔细细的一小支,它采取上等羊毛制成,毛色洁白,被称为“小白云”,乐有薇用过不计其数,问:“您的书桌是海棠木吗?”
  李冬明耸眉:“对家具还真有点见地,怎么看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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