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节
黄秀梅有一点说的没错,这个成国公夫人委实不像个一品夫人,她揽着宋楚文走到韩仪琲身边时,扬手就给了韩仪琲一个巴掌。
她手上戴着七节金蟠镯,刮在韩仪琲脸上带出了血丝,韩仪琲似乎被打蒙了,好一会才反应过来怯生生的躲到小田氏身后,小田氏敢怒不敢言,僵在原地。
成国公夫人还不过瘾,怒喝一声:“也不看看自己什么货色,有些人也是你能肖想的!”
她气焰嚣张,身份更嚣张,这事上原也是宋楚文受了委屈,她心疼女儿别人也不好说什么,只是此番是魏国公老夫人的寿宴,此时又在别人府中,俗话说不看僧面看佛面,成国公夫人这种作风有些打主人家的脸面。
刚走过来的嘉宁长公主便忍不得,开口训斥道:“你也大胆,这里岂容你喧哗!”
成国公夫人估计历来在自家蛮横惯了,满朝又都晓得宝座上的那位是个空架子,对嘉宁这个长公主她也不怎么放在眼里,只是魏国公府却不容小觑,心里的气焰不觉便小了几分,开口解释道:“户部右侍郎家这个丫头故意推我儿下水,差点损了我儿名节,臣妇心疼女儿,心里实在气不过动了手,还请长公主恕罪。”
嘉宁也是客人,并不好多说什么,她身后倒跟着两位主人,是沈家的两位姑娘,一个是沈宜鸳,一个是四房的沈宜慧,可惜这俩姑娘谁也担不起这个和事佬。
嘉宁只好道:“你们这些恩怨本宫也管不到,随你们私下如何,只是今日却不准再闹了。”
宋楚文这时才道:“娘,我身上有些冷。”
成国公夫人这才惊觉,这时已到八月底,一身湿裹在身上可不要冷么,此时情景也只能作罢,揽着宋楚文要走,只是走了没几步便被一个嬷嬷挡住了路。
她又故态复萌,想骂一声大胆,那嬷嬷却开了口:“大长公主有令,我们魏国公府是清净地,见不得这些乌糟事,请几位就此离开各回各府吧。”
这位大长公主是今上的姑母,也是沈霑的母亲,嫁给的是魏国公的大儿子沈煜。
这嬷嬷身板笔直,体型矫健,一看就十分利索,手指一一点过韩仪琲等四人,而后侧身挥手示意她们离开,她身后有顶软轿,白纻帘中隐约可见一宫装夫人。
这时满榭的人都跪伏于地,给这位大长公主请安,那嬷嬷又开口道:“四位事都闹出来了,就不必跪了,赶紧走吧。”
语气很不客气,一点没把眼前的国公夫人和侍郎夫人放在眼里,成国公夫人在嘉宁面前还敢放肆,在这位大长公主面前却是一点声音也不敢发出,先帝仙逝前正德帝年龄尚小,都是这位大长公主代为辅国,虽然现在她已经退居大长公主府再不问国事,可她儿子依旧权威势重,委实不是她能惹得起的人,那嬷嬷驱赶她,她也只好领着宋楚文灰头土脸的离开。
上辈子宁泽无缘得见这位大长公主,那时只把她当作被自己儿子放弃的母亲,觉得她可怜,现在一看,才知凤凰来仪,八面威风,此等人物,哪里用得着她可怜。
大长公主那边还未叫起身,宁泽跪的膝盖酸痛,四下无声,唯有水中仙鹤鸣叫和韩仪琲等人的脚步声。
宁泽此时很想抬抬脸看看沈宜鸳的神色,她总觉得这事儿不简单,韩仪琲心思阴狭却是个胆小的姑娘,万不敢在如此重要的宴会上惹事,而且她怎么知道那群公子哥什么时候在这里经过,怎么就如此恰好的算准了时机?
如果这事是由沈宜鸢主导,那就说的通了,今日这事若是成了,不但帮韩仪琲斗倒了情敌还替沈宜鸢报了七夕之仇。
她又想起此世初见沈宜鸳时,她笑着对她说:“君子之心,似青天白日,不可使人不知”,这件事不知是不是也可以让众人皆知?
宁泽不善于这些算计,内心胡乱想了一通,觉得脑袋隐隐作痛,幸好这时大长公主终于让她们起身,她这才一个眼神看向沈宜鸳,沈宜鸳接受到这个目光,看到那眼中的怀疑,心里十分不舒服。
她不过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宋楚文以往言语对她无礼她都可以不搭理,但是她不容许她在众人面前挑明她的心思,她的心思一旦挑明,大家都知道她喜欢沈霑,她五哥如果没什么表示,让她再如何在魏国公府生存?
她是对韩仪琲说宋楚文善泳,又说了下宾客安排,其余的是韩仪琲自己做的,只是做的不好没能毁了宋楚文,她是帮凶,自己也不能否认,心里却涌上一股烦躁,有些人太可恶逼着她一步步走向罪恶。
宁泽此时却感觉到白纻纱后面那位长公主似乎在注视她,大胆望过去正看到那嬷嬷在向大长公主指着她的方向。
难道这位大长公主想想见见未来儿媳妇?宁泽做了一番心理准备,想着该如何应对,却见几人抬着软轿自去了。
岸边柳树下却有一人一直在看着水榭动静。
凡是寿宴最少不了的一个环节便是听戏,卫风作为教坊司顶头的旦角又被请到了国公府,他的戏还没开场,倒是先看了一场大戏,魏时棱又不知什么时候溜了出来,累的气喘吁吁的,握着小拳头坐在他脚边。
他蹲下问道:“刚才哪位训斥别人的姑娘你可认识?我怎么看着有些眼熟。”
魏时棱倒也听到了刚才一番吵闹,但她毕竟年纪小,虽然聪明却不太能弄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疑惑道:“卫风哥哥,你说的是谁呀?”
卫风抬手指了指,可是人密密麻麻的看不清楚,他弯腰把小丫头举起来指给她看,魏时棱“哦”一声,答道:“那是我仪清表姐。”
卫风想了想问:“你表姐可曾去过通州?”
“不曾,应该不曾去过的,表姐身体有些不好。”魏时棱摇头道,这些事她哪能清楚的,觉得她的卫风哥哥有些难为她。
这些人向戏园子出发的时候,卫风穿梭在中间,因为他穿着花旦的戏服,是以别人见他在女客中走来走去也没拦他,不一会他已经溜到宁泽旁边,说道:“小娘子,我们是不是见过?”
这个声音并未引起宁泽的反应,待她抬起头,看到一张偏邪偏媚的脸,她的第一个念头是她刚才又强出头了,一定又会被这人骂,转身便逃。
跑了两步才意识到此番已非前世,身体不自觉僵住保持了一个跨步的姿势,好一会才收了步子慢慢站直,背对着卫风的一张脸上,表情似怒非怒,似羞非羞。
宁泽心里冒出一骨碌的词句,到嘴边却一个也说不出来,让她不知道该如何解释自己的反常。
身后响起愉悦的笑声:“见到我就仓皇而逃,小娘子难道欠了我的戏资?”
第25章 抱守
这话太熟悉, 宁泽一眼瞪过去, 眼神收回来时, 卫风又笑道:“怎么这般凶巴巴的看我?”
宁泽前世不止一次被卫风念叨着戏资戏资,但凡和他斗气,总说她听了免费的戏却要跑, 天知道她每次只是被气的哑口无言, 不跑难道留在原地等着爆么?
卫风这人做事从来全凭喜好, 顺眼的就和和气气,不顺眼的就爱答不理, 可是他能如此, 却不允许别人这样。
尤其对她,简直要拿出闺秀准则一条条的要求她,宁泽想起这些,剜向他的那记眼神垂下又挑起,有些不甘心, 有些怨气, 却也无从说起了。
幸而旁边的黄秀梅是个两耳不闻物外事的奇女子,并没发现她的不正常。在黄秀梅心里只有两种人,一种是她看得上的,一种是她看不上的, 这两种她都能同他们说几句话,卫风显然不在这两种人中,大家都已进了院子准备去听戏,她们两人站在水榭旁越来越显眼, 黄秀梅一言不发拉着宁泽要走。
卫风迈着大步挡在她们前面,抱臂看着二人,在她们绕过他时,又说:“你果然便是我在通州见到的小娘子,这么有性格的小娘子我还是第一次见到,有趣有趣,你真不考虑嫁给我?”
宁泽喜欢读拟话本,一般拟话本里纨绔大少恋上某个女子的理由总是:你与众不同,本少爷注意到你了!但是姑娘敢嫁,你真的能娶吗?
气血翻涌一阵,宁泽拳头紧握,感觉心里有些莫名的东西要喷薄而出,她此生见到徐呈、李暄都能装作若无其事,卫风若不来招她,她本也可以装作从不相识,只是有时候太多事太过巧合,像魏时棱两世见她的第一句话,像卫风此时说的这句话。
前世她也说要娶她的,他最后带兵攻破了平阳城并取下了李暄首级,做成了将军,可是娶她了吗?
宁泽抬起脸,眼眶有些泛红,道:“说者无意,听者有心,现在不是在戏台子上,说出口的话都不是戏文,有些人会当真的,卫公子就不在意身边人的感受吗?”
说完她看了眼穿着绯色小裙衫的魏时棱,魏时棱正踮起脚尖,伸出小手去勾卫风的手,费了好大功夫终于将卫风抱臂在前的双手扯了下来,她虽然聪明到底年龄小,能听得懂她们说什么,却不知道要如何表达自己,只能本能的去抓住卫风。
自从上次落水后,更多的画面会浮现,眼前的一幕让魏时棱分外熟悉,似乎在某个地方她经常能看到她的表姐和卫风哥哥站在一起,那个女子像是表姐又不像,更像是她落水那日救她的那个人。
卫风没料到他调戏的姑娘会如此认真的回复他,说的他好像见个姑娘就要调戏一两句似的,他是真觉得在通州时见到的那个小娘子有趣,才嘴上忍不住占占便宜。
戏台子搭在芳林苑中,水榭距离芳林苑不远,七夕节宁泽去成国公府时已经觉得太过奢华,此时才知什么是小巫见大巫。此间可谓是“携琴绕碧纱,摇笔弄清霞,杜若幽庭草,芙蓉曲沼花”,仿的是唐代园林,轩亭之中已是高朋满座,她们此时过去已经足够引人注目,宁泽扶额……
她跟着黄秀梅要转进芳林苑,卫风却还是不让开,幸好苑中走出一人,替她解了围。
“卫风公子,我们老夫人都已经过去了,就等您上台了?”是沈霑身边的侍卫吴青石。
卫风略想了想,还是问了句:“你真不是我在通州见到的那位小娘子么?”
宁泽本来因为往事有些酸楚,听他这么一问那点酸楚瞬间消失无踪,两辈子卫风都善于坑她,当着别人的面这样问也就罢了,偏偏他们旁边站着的这位是沈霑的护卫,宁泽装作听不懂,闭口不言。
吴青石却道:“卫风公子你可不能这么无礼,这位是大人的未过门的夫人,弓高侯府的二小姐!”
卫风倒是一愣,捏了捏魏时棱的小手道:“你这小丫头有些不厚道,怎么也不告诉我你表姐是沈大人的娘子,害我差点失了分寸。”
遭了埋怨的魏时棱撅撅小嘴,有些委屈。此时时间确实不早,该他上台了,卫风同几人告别又特意给宁泽致了歉,牵着魏时棱进了芳林苑。
芳林苑中有座依山而建的小庭,名瀑泉,是此苑最高点,站在上面其下情形一览无遗,宁泽觉得吴青石来的太巧,抬头一看,见东北角小亭中一人站在那里,距离有些远,面目有些模糊看不清楚,但那身绯色长袍足以分辨出那是沈霑。
她想了想,隔空行了个福礼,便和黄秀梅一起连忙进了院子。男客都坐在一楼大堂中,女客被安排在二楼,宁泽与黄秀梅分开,在回廊上张望了好一番才看到魏萱和另一位大方清雅的夫人坐在红柱子旁,旁边魏时棱正扒着栏杆一瞬不瞬的盯着戏台子。
她略看了看这位夫人,心里想着这位估计便是魏时枟魏时棱的母亲李氏,她小时候倒是见过的,只是一点也记不起了,走过去给人行礼叫道:“见过舅母,母亲。”
魏萱拉着她落座,问她:“怎么来的这么晚?”
“有事耽搁了,无碍的,母亲放心。”她拍拍魏萱的手示意无事,李氏又拉住她的手说:“果然病好了,模样就好看了许多。”又转头和魏萱说:“你以后多让仪清吃些清润的东西,这嗓子多少能恢复些。”
魏时棱嫌弃这些人吵,回过头,憋气憋的脸颊气鼓鼓的说:“姑母,母亲太讨厌了,我都听不到卫风哥哥了。”
引得两人发笑,魏萱问:“时棱怎么现在还缠着这位伶人?”
李氏摇头叹气:“这丫头太鬼机灵了,我是拿她没办法,卫公子又对时棱有恩,我也不能说什么,好在时棱还小,希望她过两年能知点分寸。”
魏时棱去年庙会的时候走丢了,再找到的时候就见她被卫风抱着,哭的可怜兮兮,从那之后小丫头就粘上了卫风,凡他在的地方总要想办法赶过去。
魏时棱见母亲说她,有些生气,哼一声撇开脸,继续扒着栏杆听戏。
约莫到了戏要散场时,庄嬷嬷匆匆而来,附在魏萱耳边说了几句,宁泽心下一梗,心知是韩仪清出事了,又听魏萱语带颤抖的对李氏说:“大嫂,家中突然有些事,我恐怕现在就得离开了,待会散场时有人若是问起,还请大嫂替我解释一二。”
李氏见她神色紧张,忙问:“怎么这么一副神情?可别是出了什么大事吧,要不要我同你一起过去?”
魏萱摆手又作谢,带着宁泽匆匆从旁边楼梯下去,到了院中才站定,问庄嬷嬷:“不好了吗?”
四个字很轻很轻,她虽然早做好了准备,也觉得此时万籁俱寂,一个细小的声音便能让她崩溃。
庄嬷嬷道:“小姐别紧张,姑娘咳了许久,只是昏了过去。”
好一会魏萱才迈开步子急匆匆向外面走,宁泽跟了几步,停下了,她觉得自己应该能做些什么,她远远望了望那一角小亭,沈霑还在那上面。
“姨母,我得去替表姐讨个东西,您先回去,只让菱花跟着我就行了。”
说完也不等魏萱答应,带着菱花转身又进了芳林苑,绕过种着各种花木的大花园,沿着石道而上,不多时便到了瀑泉亭。
她刚走上石道不久,吴青石便瞧见了她,早就禀了沈霑,沈霑来瀑泉亭可不是为了俯览山小的,他最近为了秋闱的事夜以继日,精神不太好,下面太吵,原想等着戏散场了再下去,谁知无意中在山亭中瞧了出好戏。
他还以为世事已经发生了变化,宁泽卫风这对怨侣大约不会遇到了,哪成想该来的总会来。
宁泽走进亭中,发现此处真是“静观其变”的好去处,她来了一会了,沈霑也不问她为何而来,只好鼓了些勇气给他行礼道:“沈大人,恕我无礼,我来是想向大人讨一封回信。”
沈霑指了石凳让她做,宁泽按他说的坐下,才发现这样一来与他成了面对面,距离有些近,她并非真正的韩仪清,这个距离让她有些慌张。
沈霑笑问:“那信是你写的?”
宁泽没多想,点头应是,她怕日后被别人发现字迹相异还特意誊抄了一遍。
沈霑看她这幅木愣愣的样子就知道此信不是出自她手,这般借诗喻情的手法宁泽要是能想到,前世何至于和卫风走到那种地步。
沈霑抬眼看看这个姑娘,心中一叹,当年宁泽死后,卫风转头便娶了魏时棱之后再没提过宁泽这个名字,放佛她从来不曾存在过。
按理,她十三岁就和徐呈私相授受该是知道情为何物,他记得自己还曾提醒过她,谁知这位姑娘到死也没和卫风说明白,她在情|事上委实不敏锐,卫风终其一生也没等来她一句喜欢。
想到这里,沈霑道:“我不是已经传了口信给你了吗?”
沈霑的眼睛总是微微下弯,带着些漫不经心,气质也有些淡然,为数不多的相处中宁泽总要提醒着自己他是谁,才不至于让自己过于随意。
宁泽想了想,知道不能在他面前这么大胆,小心措辞道:“投我以桃,当报之以李,我华夏古往今来都讲究礼尚往来,大人这句话未免……未免有些轻了。”
“哦?”沈霑略想了想,觉得宁泽有些太心急了,还是答道:“过几日便让人去你家下聘,这回礼可还轻?”
宁泽哑然无语,觉得这对话似乎有些驴头不对马嘴,她只是想带封回信给表姐,怎么就会这么多波折?别庄里韩仪清还不知道怎样了,宁泽有些心急,小声回道:“下聘本来就是大人应该做的啊,怎么能算回礼?”
吴青石算是听明白其中关节了,他们家大人以为这封信是韩家写来催他下聘的,所以才说没想着抛弃这门亲事,但此时看来这封信恐怕是韩小姐本人向大人表露心迹的。
吴青石凑过去,在沈霑耳边耳语一番,沈霑听完有些沉默,他是真没有意识到这封信只是简简单单向他诉衷肠的,他同韩仪清之间只有一面之缘,从来没想过自己招了别人惦记。
他这厢越沉默,宁泽越心急,见他嘴唇抿着生怕他开口说出拒绝的话,心里想着这人早晚是自己的夫君,索性将心一横,倾着上半身凑过去,燕子掠水似的在他嘴角亲了一下,“啾”一声响,声音不重不轻,恰好让在场的四人都能听到,
吴青石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揉了揉眼,菱花已经惊呼一声:“小姐!”
宁泽一鼓作气之后心里砰砰直跳,不敢看沈霑,低着头红着脸说:“我倾慕大人已久,斗胆向大人求一纸相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