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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离去

  朱瑯对生父的印象很模糊,毕竟那叫朱荼的男子成天在外打杀,鲜少回家。
  自己和母亲的住所对那人来说也不算家,至多是个休息场所。
  按照世俗的时间分配比例,更正确的说法,家对那人而言才是公司。
  一天二十小时都在外头,偶尔四小时待在家里。
  勉强回家是那人的工作,是他应尽的本分,那人的上班内容是「稍微尽一点为人父亲该尽的职责」,姑且回家露个脸。
  在短暂的停留后,那人又会重返街头,敞开双臂,拥抱腥风,沐浴血雨,享受他凶险的黑帮生活。
  「喂,快来帮我处理伤口。」
  每一次进家门,那人都是如此开口,附上浑身酒气和血气。
  粗声使唤母亲后,那人就会一屁股摔上沙发,将双腿跨上矮桌,掏出菸,用指尖催生的绿炎点燃片刻的喘息时光。
  摆着大爷躺姿的那人仰头倚靠沙发,对空吐烟圈,母亲则默默在旁为他处理伤势。
  看着父亲与母亲,朱瑯实在感觉不出他们之间有所谓的爱情,比起灵魂伴侣,他们的关係更像雇主与佣人,一个总是开口下令,另一个总是逆来顺受。
  「看什么啊,臭小子?」
  无需对到眼,仰赖街头歷练下的战斗本能,那人总能察觉叮咬自己的目光,他知道朱瑯总立于阴暗,偷偷注视这失能的家庭。
  「有什么不满就说,别站在那当哑巴。」那人又对空吐了长串,母亲依然处于静音模式。
  「⋯⋯好臭。」朱瑯躲在樑柱后,他觉得爸爸闻起来像烧焦的米酒。
  「说什么?大声点。」那人冷笑,他朝朱瑯招了招手:「靠近些,不然鬼才听得到。」
  朱瑯只好走出阴影,他步向父亲,刚站到父亲身侧,正想开口就被父亲重重弹了下额头。
  父亲的指甲可烫,直在朱瑯额头中心留下一点黑痕。
  「我好臭关你屁事?不爽就痛扁我一顿啊,呵呵!」那人用力搓揉朱瑯的脑袋,弄得朱瑯头发乱糟糟。
  朱瑯拨开父亲的手,他稍微退了几步:「就不能花点时间陪我们?」
  「少囉唆,老子得在外赚钱,又不是没拿钱回来。」那人认为自己已算称职的父亲:「别嫌东嫌西,要不是喝醉忘了戴套,当初可没要生你。」
  「⋯⋯看得出来。」朱瑯早看出自己不是什么爱的结晶,他的诞生纯属意外。
  话讲得太露骨,始终不发一语的母亲罕见使了眼色,那人才意识到自己言重。
  但他却没想道歉,反从口袋拿出几张皱巴巴的钞票,其中几张的边角还烧焦:「喏,拿去买糖吃。」
  朱瑯并未接过父亲的歉意:「我比较希望你待在家。」
  「怎么?希望我陪你玩啊?」那人故意朝朱瑯吐烟。
  「才不是,咳咳!」朱瑯呛得泛泪,他不断挥手搧去父亲吐出的漫天玩笑。
  那人总喜欢开玩笑,粗鲁却没有恶意。
  朱瑯不确定,那是否就是那人表达爱的方式。
  「你赶紧长大,赶紧变强就能和我一块到街上廝杀,我们父子俩一起揍爆其他人,肯定有趣。」那人坐起身,他朝朱瑯摊开掌心:「来,打我。」
  朱瑯奋力出拳,父子拳掌碰撞,发出扎实的闷响,可那人却鄙视:「烂透了,再用力。」
  朱瑯又揍了一次,这回用力到脸都发红,那人却还是不满意:「你是落水了不成?老子生给你的火焰上哪去?发火再上啊,废咖!」
  经不起激,朱瑯怒得露獠牙,他脸爆青筋,将燃烧苍炎的拳往父亲脸上送去,不按说好的方式出招。
  朱荼也不是省油的灯,他扬起绿炎的右手随即接下攻势,左手也预判了儿子不讲武德的火焰踢击,燃烧的火势逼得身为常人的母亲不得不退开。
  「这才像话!」朱荼欣赏儿子的狠劲,见朱瑯露出獠牙,他更是兴奋伸手,捧起朱瑯双颊,把小小的朱瑯捧到两脚悬空,朱荼的语气像是中了刮刮乐:「瞧你还有尖牙,复数病症真他妈好极了!不愧是老子的基因,你长大之后一定可以操翻所有人,哈哈哈!」
  听到这母亲再也按捺不住:「你希望儿子加入边境会?」
  「随便,只要是能让他尽情施展火焰的舞台就行。」朱荼掐揉朱瑯的脸,完全把儿子当布偶把玩,他扒开朱瑯的嘴,自以为犬科牙医,恶鬼般的獠牙赏心悦目:「牙齿好尖啊!这样就算手脚被绑住也能咬人,不错不错!」
  「你希望他加入黑帮?过上和你一样危险的生活?」母亲无法认同。
  「这样的生活有啥不好?能打架还有钱赚,这工作爽翻了好吗?」朱荼不想糟蹋儿子的火焰,他认为优秀的超常症患者生来就该战斗,也只能战斗:「不然你说,这火焰是生来干什么?烧垃圾?烧菜?别闹了,强大的异色炎就是要用来烧人焚尸炸房子啊!」
  「我只希望孩子平安长大⋯⋯」
  「那对病患来说可真是奢侈的愿望,作为普通人还是少讲两句吧。」朱荼看都不看老婆一眼。
  要病患安分照着社会体制走,最后只会被社会迫害致死。
  朱荼不认为超常症患者必须遵守普罗大眾制定的法律,那是常人订出来的游戏规矩,他们患者遵守个屁?
  女子则闷的一言不发,她只管伸手,要丈夫交出信封袋,从朱荼手里拿到安家费后,她便去打理杂务,不愿再谈。
  而被当宠物玩弄好一阵子的朱瑯,趁父亲分心,他探头就咬朱荼的手。
  朱荼也没生气,他反过来将朱荼压在沙发上搔痒,逗得朱瑯咯咯大笑:「认不认输?认不认输啊?还不快点求饶?」
  「不认输!打死不认输!哈、哈哈哈!」朱瑯笑到眼角飆泪,嘴角洩炎。
  倒在沙发上,仰看既熟悉又陌生的面容,那人的轮廓早已模糊不清,快乐的回忆仅仅如此。
  仅仅如此,就让朱瑯对这可悲的家產生一丁点爱。
  违建的老旧铁皮屋,年久失修的家具,满是酒瓶菸盒的垃圾桶,空气瀰漫挥之不去的焦味。
  失职的父亲,有钱什么都好的母亲,以及不小心被生下的自己。
  不和谐,一眼明辨的缺陷数之不尽,但这些仍改变不了血缘关係。
  爸爸终究是爸爸,妈妈终究是妈妈,朱瑯不可能对他们毫无情感。
  时光飞逝,如今。
  这阵子朱瑯很少待在寺里,他总是想尽办法找各种理由外出。
  跑腿,散步,散心,就连三餐也在寺外解决。
  他没能再用正常的眼光看待尊善,一见到尊善就浑身不对劲,更别提在他身边习武。
  想到尊善对自己所做的一切,尽是一厢情愿的自我满足,不过是为了弥补愧疚,想到这,朱瑯的胃就会剧烈翻腾,除了对尊善虚偽的笑顏感到噁心外,当中更参杂被人欺骗的愤怒。
  哪天真要报復,报杀父之仇绝对是个好理由,用以掩盖朱瑯内心的愤恨不平。
  同样都是坏人,凭什么朱荼就得跟脑袋说再见?凭什么有人顶着神明光环就能改邪归正?说好的人人都有重新开始的机会呢?
  仗着信仰,随便换个名字就能脱胎换骨,改名挤笑容就能成为更生人们的精神支柱,之于这种励志故事,那些被舜打死的超常症患者不知作何感想?
  傍晚,祭祀用的大长桌摆满菜餚。
  每个晚上,净修罗寺的职员们会一起烹煮食物,一同享用菜餚。团圆饭是寺里的传统,用以凝聚向心力。
  上完香,尊善又见朱瑯往寺门的方向走,显然又要外出。
  「又要上街?」尊善早注意到孩子阴阳怪气,哪怕闭上眼,他也能感受到朱瑯体内的净力起伏不定:「外出散步前,先和大家一块吃晚饭吧。」
  「我不饿,你们吃。」朱瑯没打算回头。
  一名老职员看不过去,老伯伸手按住朱瑯的肩:「好几天没在饭桌上露脸,你怎么回事?寺里的团圆饭别具意义,别自个儿在那搞孤僻。」
  心情差,忍耐度降低,现在的朱瑯可不想听人教训:「又不是每个人都把这座破寺当归属,该学的学完,我打爆寺主后就要闪了,没要陪你们这些蠢蛋养老。」
  「你小子怎么搞的?吃错药?」老伯皱眉。
  路过的职员听朱瑯语中满是荆棘,忍不住指责:「你几天没出现在饭桌上,尊善先生可担心,担心你在外头乱吃,怕你没吃饱,瞧你现在什么口气?是太久没被扁,翅膀又硬了?」
  「好了好了,饭前别闹不愉快,别吵的吃不下饭。」尊善赶忙出来和事。
  不料朱瑯竟别过身,他冷冷吐了句:「打死别人老爸还吃得下饭,也是不简单。」
  此话一出,老职员眼睛瞪大,年轻职员一脸费解,唯独尊善深深吸气。
  吸气,但未叹息。
  尊善早知道会有这天,只是没想到来得这么早。
  没等尊善开口,老职员试图灭火,就怕寺里年轻一辈听见,扰乱军心:「你在胡说什么?要吃就上桌,不吃就离开,少惹事。」
  「你确定是我胡说?是我胡说,还是兇手耳聋了?」朱瑯眼底烧着怨恨,他瞪向尊善,不顾周遭还有其他职员:「你倒是说话啊,我也好奇老爸的价码,你是收了诺罗恩家多少钱才把朱荼打死?」
  「靠,摆明要人难堪,真不懂事。」老职员气得低声,他一把扯住朱瑯领子,打算把朱瑯拖去角落,他边拖,边朝朱瑯耳旁压低声线,用近乎沙哑的声音怒斥:「我不晓得你这事打哪听来,但有些事不能公开讲,现在,给我住嘴!」
  「少偏袒人,有本事敢做敢当!」朱瑯甩开拖行,他恨不得高声嚷嚷,他当眾踱步,走向尊善,粗声质问:「我就问一句!当年是不是你打死朱荼!是不是你打死我爸!说啊!」
  这一刻,眾人的目光全都聚焦在尊善和朱瑯身上,彷彿全世界都在等着答案。
  过去不会消失。
  命运的交会点,尊善别无选择:「⋯⋯是。」
  朱瑯的高分贝引来更多观眾:「你就是舜,过去杀死很多超常症患者,是杀死我父亲的兇手,我没误会你吧?」
  「没有。」尊善依旧冷静,他的馀光正接受环向刺来的失望。
  「喏,听见没?」朱瑯朝老职员冷笑,他一手指着尊善的鼻头:「这傢伙当年打死许多同胞,你一直为他护航,这么做对得起身上的条码刺青?」
  老职员顿时语塞,四周也传来人们耳语,不少职员交头接耳,明显是今天才知晓尊善的过去。
  震惊,错愕,失望。
  显而易见,并非每人都能接受血淋淋的事实。
  就算接受,也不是每人都愿意给舜痛改前非的机会。
  业火循着因果延烧至今,尊善镇定地照单全收,一切都是他应得的。
  宽容并非义务,唯独他有义务承受恶鬼眼中的恨。
  眾人围绕,精神审判继续,朱瑯又问:「你打死朱荼的理由是什么?为什么我爸非死不可?」
  立于悬崖边缘,尊善环视眾人,他第一时间有所顾虑,尚未想好如何啟齿。
  「回话啊!别站在那不吭声!」朱瑯催促,咄咄逼人:「我应该有权知道朱荼为什么死吧!」
  尊善迟了会儿才开口:「如你所言,我收了钱。」
  「收了诺罗恩家的钱,对吧?」朱瑯满腔憎恨烧得可旺:「所以就是接单杀人!单纯的收钱办事,没错吧!」
  「⋯⋯没错。」尊善甘愿接话,当眾承认。
  听闻心灵支柱曾是诺罗恩家族的打手,窃声四起,信仰崩蹋,向心瓦解。
  深怕事态严重,老职员不禁向前,为追随已久的寺主发声:「尊善先生正极力弥补过去的所作所为,你为什么非要尊善先生难堪?就不能稍微顾虑他的感受?」
  「顾虑他的感受?那谁来顾虑我的感受?」朱瑯愤而抓死左胸:「凭什么他就有重新做人的机会,我爸就没有?凭什么我就得接受他的赎罪方式?凭什么那些惨死他手下的患者都得原谅他?」
  「不然你想怎样?你希望什么?希望尊善先生以死谢罪?非要逼死尊善先生你才满足?」老职员认为朱瑯得理不饶人。
  位于老职员背后的尊善则按住他的肩,要老职员别再说了。
  够了,真的够了。
  「这种问题不必问我,需不需要以死谢罪,叫他烧香问问我在地狱的老爸和那些患者吧!」朱瑯气得褪去僧服,他将武僧服弃置于地,也不管那件僧服留有尊善为他缝补过的痕跡。
  朱瑯一脚踩过僧服,当面践踏尊善的心意,他仰头狠瞪身前的杀父之兇:「和诺罗恩家族那些演都不演的坏蛋相比,像你这样的偽君子更令人讨厌。」
  说完,朱瑯便扬起燃烧苍炎的手,令弃置在地的僧服化为一团灰烬,毫不留情,完全不给情面。
  注视那团哀伤的火焰,尊善只感到遗憾,他清楚自己没资格挽留恶鬼离去的背影。
  而那名位于人群最外,拥有读心病症的老婆婆,透过生变的人墙,看着此时此刻的尊善,她难忍落泪。
  她未曾见过尊善如此悲伤,在那心灵的世界,尊善孤身站在冷夜之中,黑暗中飘着细雪,回盪着心寒,那位于脚下、自过去延伸而来的仇恨枷锁仍囚困着他。
  更令人心疼的是,她不明白尊善为何撒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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