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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北宋不差钱的日子 第295节

  然而唐坰面上的得意表情却一点一点地消失了,他不再得意,不再容光焕发,相反,这名吵架王、专职谏官的脸色,正一点一点地变得灰败。
  明远就算再吃顿,此刻也知道:考验自己演技的时候到了。
  于是他赶紧上前,向来人翻身拜倒,口称“大人”。
  “为儿这等小事,竟打扰了大人的清修,实在是罪过!”
  从堂上的开封府尹陈绎,到聚在堂下的汴京吃瓜群众,众人心中唯有一个声音:
  ——破案了!
  原来明远的生父是方外之人,不愿阿堵物堵住了自己修佛参禅的路,将手头的一部分财产转至儿子的名下,明远这个做儿子的,难道还能说不吗?
  第280章 全天下
  长庆楼上, 总算将一颗心放下的明巡依旧有些云里雾里的。
  他今日去了开封府大堂,见到了二伯明高义的及时现身,却意识到自己对这位伯父根本没有什么印象。
  明巡的父亲明高信此前也不怎么对家中小辈说起他们上一辈的事, 明巡猜那是因为长辈们在分家的时候曾经闹得不太愉快。
  但是二伯就是二伯, 这事是肯定的——明巡亲眼所见,二伯明高义与远哥长得很像,眉眼五官像是从一个模子里印出来的。
  只是这同样一副长相, 搁远哥那里是朝气蓬勃、俊秀无俦, 但是到了二伯明高义这儿, 却隐隐约约透着几分寂灭之相, 有点儿死气沉沉的……
  明巡心想:或许这就是方外之人吧。二伯都在家修行了, 离遁入空门就差半步, 自然和寻常人不同。
  随着二伯的现身,这场“钱多不孝”的闹剧就此落幕。当他家远哥在大堂上当众向二伯拜倒的时候,开封府里里外外,堂上堂下,都在称赞远哥孝顺。
  最后远哥也在堂上公开解释:他急切之间联系不上二伯,而二伯一直不愿让人知道他已是一位修佛参禅的在家居士。
  原本明巡也不懂:这修禅之人,“出家”和“在家”到底有什么区别, 今日终于被狠狠科普了一把:如今这居士, 分为在家的居士和出家的居士。两者之间的区别仅在于剃没剃度。
  据说二伯是为了一心修禅, 了却尘心,所以才远离京兆府,数年来不曾归家。
  但是二伯经商所得不少,且这份商业上的天赋也传给了远哥, 远哥接手之后, 明家二房才会如此兴旺发达。
  想到这里, 明巡自以为全部想通了捋顺了——
  也就是那个御史唐坰,当年想要状告远哥没有告倒,从此怀恨在心,如今再告,又转以孝道做文章。
  可唐坰怎知远哥不仅忠义而且孝顺诚实?为了保护二伯修禅的隐情,竟宁愿将一切罪名全都自己扛下。
  这样的义举,在全汴京城一宣扬,想必再也不会有人对远哥的孝心生出怀疑。
  多亏自己,此前一直相信远哥,从未对他心生怀疑——想到这里,明巡只觉得心中一阵畅快,仿佛刚刚在香水行里泡过热水澡,此刻全身三万六千个毛孔都舒舒服服地敞开着。
  但看天色,时辰不早。来长庆楼的食客们越来越多,生意似乎比以前还要好。万娘子带着一众帮厨和酒博士们,正忙得不亦乐乎。
  明巡在长庆楼历练多年,人情世故上多有长进,知道今晚应当留给那对久别重逢的父子,自己没理由去打扰,因此今晚照常来长庆楼看店。
  只是……直到现在,明巡心里还是有一点点迷糊。
  如今坐在长庆楼上,他渐渐弄清了自己究竟是哪里不明白——当二伯明高义出现的时候,他家远哥站在开封府堂上,脸色平静,眼神里甚至有点讽刺,全无与久别重逢的家人重回之后那等“喜从天降”的感觉。
  *
  明远手中持一盏安着玻璃灯罩的烛台,慢慢走回明家的内院。
  明高义正在书房里等着他,神色间已没了当初在开封府堂上时的云淡风轻,而是显出几分怔忡。
  明远走进来,将烛台放在父子两人之间的桌面上,任由烛火将两人的面孔都照亮。
  而他的那张俊脸却一点一点地冷下来。
  站在明高义对面,明远就这样望着他的“父亲”,仿佛打量一个毫无血缘的陌生人——事实也确实如此。
  而明高义却像是一个做错了事的孩子似的,不知所措。他见到明远,嘴唇便开始微微发颤,憋了良久,只憋出一句:“远哥——”
  明远打断了他的话,淡淡地说了声:“坐!”
  明高义便不由自主地在明远对面坐下,双手互握,十指绞在一起,拧了又拧,终于鼓足勇气开口:“远哥……你娘还好吗?”
  沉默。
  沉默持续了几个呼吸,明远终于缓缓地开口。
  “那是熙宁二年的春天,如今我只记得那年春天好冷……我与阿娘和妹妹挤在赁来的小院子里,就在那时,收到了父亲的信。”
  “嗯,对了,还有三叔和五叔……在京兆府的亲族都来了。”
  就在明远提到那封信的时候,明高义突然跳了起来,双手撑着桌面,望着明远,眼神急切,焦虑地问:“你娘,你娘她有没有……”
  紧接着这中年男人双手抱着头,渐渐又坐了回去。
  “阿舒,你若读了我那封信……”
  那顶象征居士身份的毗庐帽早已被明高义不知抛到了哪里去。明高义将十指深深扎入原本梳得整齐的头发,痛苦地绞着发根。
  明远顿时微笑:“放心,我娘眼盲,读不了书信……”
  这下明高义连绞头发都停往了,整个人僵在原地。他眼里透着绝望,似乎能感同身受妻子的痛苦:眼盲,家贫,膝下两个孩子,来自丈夫的和离书信……
  明远笑得很欢畅:“正好当时我收到了一笔钱,于是我就哄阿娘,说是阿爹做生意发达了,寄回来给我们家用的钱。”
  明高义一愣,整个人如同塑像一般,僵在原地。
  良久,他才重新开口,小心翼翼地问:“远哥……所以,你是知道的,不是我……一直以来都不是我?”
  明高义此刻的神情很奇特,他像是一个溺水的人突然见到了池边伸来的一枚稻草,却又似乎是终于了解到了令他彻底绝望的事实——这种冲突令他面上的表情直接凝滞,久久没有办法言语。
  明远毫不留情地点点头。
  他当然知道,他手上巨额财产的来源,从来都不是眼前这个“工具爹”。
  在过去这段时间里,明高义完美扮演了这个“工具”角色,从不打扰明远,却又总是在明远需要他的时候,及时地露面。
  试验方安排得不错。
  但此刻明远忽然突然生出一点兴趣,想要听一听这个“工具爹”自己的故事。
  “父亲——”
  他极带讽刺意味地吐出这个称谓,笑着道:“说说看!”
  “当年我是真的……有钱了!”
  亲口吐出“有钱了”三个字的时候,明高义脸上肌肉跳动,似乎又回忆起了当年那个意气风发的自己。
  “那时我做成了一笔生意,单这一笔,就赚了一大笔钱——那时我真的觉得自己是块从商的材料,我可以就这样一直赚下去……”
  明远有些无语,他虽然不知道明高义当年做的这都是什么生意,但是光听听这位所说的,就有些不靠谱。
  世上没有只赚不赔的生意。既然从商,就要做好有盈也有亏的准备。
  “那时阿舒来信说她想要收养大哥的遗孤。我二话没说,就把手头所有的钱都寄了回去,手头上只留了很少一点作为本钱。那是……那是十几年前……”
  就在明高义还在回想的时候,明远已经补充:“那是十四年前。”
  明高义顿时表情呆滞,有个声音像是没经过喉舌,直接从他心里叹息出声。
  “啊!”
  原来已经有十四年了啊!
  人若是一直闷着头向前走,忘了回顾,就会忘了来时路究竟有多么漫长。
  十四年后的明高义,站在已经长大成人的儿子面前,百感交集,用颤抖的声音继续陈述——
  “结果第二笔生意,我做亏了。”
  明远:果然……
  “在那之后,我就一直想要翻盘。”
  “我还有正在抚养咱家儿子的阿舒,还有大哥留下的明家骨血……我不能输!”
  “我是商界的奇才,我做生意,是有些本事的……我会能输的!”
  “只要再赚一笔,我就回长安去,见阿舒,我们一家团聚……”
  “越是这样,我就越是亏钱——偶尔能赚回一点点,一转眼就又亏去了。”
  “……”
  “可是我不敢告诉阿舒啊!于是每次写信回去,我都告诉她,我赚了好多钱,但这些钱要么被我当本钱投到新的生意里去,要么被我借给了生意失败的同行……阿舒,她说她一向敬佩我能扶危济困的。”
  明远无语,想起了当年那些赶到京兆府还款子给他的人。
  一切竟还都能圆得上啊!
  “我还告诉她,等我,等我下一笔生意做完,我就回来。”
  “直到六年前那个冬天……远哥,你说得没错,那年冬天好冷。冷得我万念俱灰,想要一了百了。于是我给你娘去了那封信。我想我至少不能带累了阿舒——她纵是回眉县投奔妻兄们,日子也肯定比跟着我这么个混账东西强——”
  说到此处,明高义已经声泪俱下,让明远无法怀疑他的自毁自伤。
  “谁知……那些信刚刚托人带回京兆府,就有一个人来寻我。他问我,愿不愿意由另一个人来取代我的身份。”
  明远睁大双眼,赶紧问:“那是什么人?”
  明高义抓过明远事先准备的手巾,胡乱擦了一把脸,带着浓重的鼻音道:“他说他不是正主,只是一个牙人……掮客。”
  “他说他的名字叫:史彦方。但我曾经在汴京城寻访,之后再也没听说过这个牙人。”
  明远:史彦方……
  瞧这名字起的……
  “抱歉打断,请您继续吧!”
  明远冷冷地道。
  “……我便说,我这等破身份有什么可以取代的。他却说,只要我愿意,我家人就可以得到大笔的金钱。我儿远哥将来能成为大宋首屈一指的富翁,我家中妻女能够养尊处优,过上衣食无缺的日子。”
  “我刚开始以为是骗子,还想啐他一口……后来,我就觉得他的声音像是能直接钻进我的脑子里,直接抹去我的那些怀疑,将念头写进我脑子里一般。”
  明远顿时有点晃神:这种效果似曾相识,别是哪种道具吧!
  “但我还在挣扎,我说我明高义虽然蠢,虽然怂,可是我真心爱我妻子家人,我不可能拱手将他们让与他人,更何况,他们若知情,又如何愿意?”
  明远仔细观察明高义此刻挣扎痛苦的表情,大致能够确定:这位应当是真的心里不愿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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