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惹春腰 第93节

  邵俞拎起十二分的小心侍奉。
  今儿发生了如此糟污难堪的事,公主和准驸马爷傍晚在荷花池边用膳的时候,气氛多少有些尴尬和生硬,后头,两人又去佛堂里促膝长谈,都是明理通透的人,估摸着能把这个结给解开。
  邵俞也得了个赏儿,今日不用留公主府伺候了。
  自打做了公主府大总管后,邵俞手里阔绰了很多,但他这人素来低调行事,话少谨慎,不找对食、不溜官拍马、不拉帮结派,也不纵酒赌博,府里人缘很好,威信挺高。
  原先,公主有意抬举他,想把府里的西南边的那个小院划出来,赐给他,叫他把侄儿接来,这样吃住都便宜。
  邵俞连连磕头谢殿下的恩典,说本不敢辞,只是做奴婢就要守本分,咱们府上本就风波不断,莫要让外头那些牙尖嘴利的言官谏您抬举家奴。再加上侄儿正年少,也莫要让他淹没在富贵海里,小孩子会恃宠而骄,最终会坏了品行。
  这不,邵俞花了笔银子,在城南的一处僻静街巷,买了个二进二出“日”字型的小宅子。
  ……
  长安一到夜晚,就是个欢愉的不夜城,瓦市人声鼎沸,秦楼楚馆披红挂彩,燃烧的油灯和蜡烛热气,直贯云霄,弄得夏夜更加闷热。
  邵俞斜坐在马车上,胳膊夹着马鞭,轻哼着小曲儿,时不时地还磕着椒盐瓜子。到家时,他从车里拿出给侄儿带回来的驴肉火烧,忽地发现有些不对劲儿。
  平日,后门屋檐下的灯笼总会点到三更,今晚却早早熄了。
  邵俞推门而入,院内黑灯瞎火的,惟侄儿的北屋还亮着灯,他头先买了两个男仆、一个婢女来照顾侄儿,这会子竟没一个出来迎接。
  邵俞在宫里当了数年差,敏锐地察觉到有些不对劲儿。
  他知道若是有圈套,现在逃已经晚了,而且他心里大抵有了几分底,知道是谁来了。
  邵俞把马车牵进来,安顿在厩里,不慌不忙地关上大门,徐步朝偏屋走去,刚推开门,迎面就袭来股阴冷的茶香。
  果然。
  裴肆这会儿正坐在床边,不阴不阳地笑着,而大侄儿昏睡过去,头枕在那条毒蛇的腿上。
  裴肆亲昵地抚着侄儿的头发,甚至还贴心地给孩子盖好薄被。他的心腹阿余则双臂环抱住,立在床边,笑吟吟地看着他。
  邵俞倒是稳,白了眼裴肆,将驴肉火烧放在书桌上,自顾自地洗手,冷冷道:“你怎么来了?你不该到我家的。”
  裴肆从荷包里掏出粒红色香丸,拿在手里把玩着:“这玩意儿出自周予安,还挺好用。我说老邵,你现在好歹也算是有头面的大总管了,怎么就买了这些个奴仆,一点防备心都没有,稍微熏一熏就倒了。”
  邵俞用干手巾擦手:“比起您裴提督,他们就是臭鱼烂虾。”
  裴肆将怀里的男孩放回到床上,他起身,自顾自地走向书桌,借着烛光观赏了圈架上的各类书籍,指尖虚划过那个还热乎的驴肉火烧,笑着问:“公主府怎样了?”
  “如果你仅仅打听公主看见那盒子脏东西,有没有生气,有没有和驸马爷决裂,你就这般堂而皇之闯入我家,那要让提督失望了。”
  邵俞从柜中取出壶珍藏的美酒,耸了耸肩:“可惜啊,人家夫妻铁板一块,撬不动,更挑不动。”
  裴肆坐到扶手椅上,懒懒地歪斜着身子,心里有些失望,但笑道:“没关系,再接再厉嘛。”
  邵俞晓得裴肆不喝外头的酒,便只给自己倒了杯,他勾了张小方凳,毫不避讳地脱鞋袜,问:“你把褚流绪藏起来了?”
  “嗯。”裴肆承认了,他伸展开手,看自己修长的指头,笑道:“确实费了我一番功夫,差点就被驸马给发现了呢。”
  “我看你是白费力气。”邵俞讥笑道:“夏公公和瑞世子都出面了,赵宗瑞甚至亲自去扬州奔走,你手里那张疯牌,马上就远嫁幽州了,你还能用她翻什么浪。”
  “话不能这么说。”裴肆翘起二郎腿,云淡风轻道:“这枚棋现在看似是死的,可本督觉得,她将来总会有用。”
  说着,裴肆斜眼觑向床上那个十多岁的孩子,他手指挠了挠下巴,笑吟吟地问:“我一直不太懂,唐慎钰选你伺候公主,是绝对的信任你,你为什么要背叛他?是因为他害得你不能出宫和家人团聚?还是他为了掌控你,把你嫂子和二侄儿送去幽州藏起来,你生气了?”
  邵俞面无波澜,给自己倒了盆凉水泡脚,成日家侍奉主子,腿脚多少会有些浮肿,他笑道:“哪有那么多的爱和恨,我单纯就是为了银子。唐大人过去用我打听宫里的消息,我与他交好,替他做事,挣他和公主的银子。我和你刚进宫时都曾在殿直监当过差,私底下有几分交情,我给你卖消息,挣你银子。”
  裴肆晓得这孙子和唐慎钰之间肯定还有更深的辛密,嗤笑:“怎么,公主府的大总管权不大?捞的不多?还要你在两家讨饭。”
  邵俞呷了口酒:“谁还嫌银子多了会烫手?至于这大总管,我说裴肆,你也算宫里的老人儿了,难道不晓得爬得快、跌得惨的道理?还是说,你想天长地久的把奴婢当下去,给人家磕一辈子头?挣够了还不走,那是傻子。”
  裴肆手指点着桌面,了然地笑:“哦,那看来你现在还没挣够。”言及此,裴肆斜眼觑向脚边的木箱子,“这是你这次给公主传递木箱子,在她跟前说话的报酬,银一千五百两。”
  “提督大方。”邵俞举起酒杯,朝裴肆敬了敬。“我就喜欢和提督做生意,从不拖账。只不过最近咱们还是暂停一停。”
  “怎么?”裴肆蹙起眉。
  邵俞舌尖顶着口腔壁,笑道:“今儿在殿下跟前挑了几句,被她训斥了,为避免她怀疑,我不能表现得太有逆骨了。”
  “懂。”
  裴肆眉梢上挑,他从袖中掏出个盒子,打开,里头是串流光溢彩的东珠玛瑙链子,他往前推了些,笑着问:“还是那个问题,你伺候了殿下这么久,有没有发现她不对劲儿的地方?我的意思是,你觉得她是真公主,还是假公主?”
  邵俞淡淡瞥了眼东珠,“老裴,有些消息能卖,有些不能卖。殿下待我不错,这宗买卖早八百年前我就拒绝你了。”
  裴肆笑着点头,“那咱换个买卖来谈。我的人在留芳县附近的几个庄子和县查事,恰巧碰见你的人在暗中找个瘪三,叫什么乌老三还是老六的。说说呗,公主找他要做什么?若是嫌少,我可以加价。”
  邵俞没言语,哼着小曲儿,弯腰擦脚。
  裴肆从阿余手里接过个描金绘彩的锦盒,打开,捻起块栗子酥吃,笑着问:“你本月初买下你家隔壁的宅院,正在修个地牢,是不是用来装那个乌老三?”
  邵俞穿上双新布鞋,斯条慢理地喝烧酒,就是不说话。
  “好,邵总管真忠诚。”裴肆抱拳拱了拱,“公主这门生意做不得,那咱换一宗。你能不能在地牢修个隔间,就像鸣芳苑的弄月殿一般,我自己去听、去查,如何?”
  “那可得加价了。”邵俞放下酒盅,笑着朝裴肆竖起三根手指。
  “没问题。”
  裴肆一口答应了,他起身,带着阿余离开,走到门口的时候忽然停下脚步,略扭头,讥诮道:“邵总管真真忠,只要银子给的够,一切都好说,对吧?”
  邵俞晓得裴肆明里暗里在讥讽他,他也不在意,当着裴肆的面喝了一大口酒,回了句:“裴提督,偷窥是不是有瘾哪?唐大人表兄弟已经陷进去了,你可要爱惜自个儿,大娘娘吃起醋,可是要命的。”
  裴肆心里有些不快,但还是有风度地抱拳笑:“本督替大娘娘做事,为公,无私。告辞了。”
  邵俞闭眼品酒:“好走,不送。”
  ……
  数日后。
  一转眼,就到了八月。
  今儿八月初二,天蒙蒙亮时,从公主府后门驶出来辆青布围车,摇摇曳曳朝城南方向去了。
  马车里有些闷,春愿穿着件宽松的衫子,扇着团扇,忽然感觉胃里翻滚,急忙叫邵俞把铜盆端来,吐了会儿,才松快些。
  春愿懒洋洋地窝在软靠里,往肚子上盖了块薄毯。
  她有身孕了,还不到两个月。
  昨晚上她正练着字,忽然晕倒了。
  邵俞着急忙慌宣了孙太医来,诊了脉,才知道她身上有了。
  她忙让邵俞赏了太医一大笔封口银。
  这个孩子来的太早了,若是被宗吉晓得,不会骂她,但肯定会斥责唐慎钰。而且等到了腊月初八,肚子肯定很显了,不仅穿婚服会难看,被那些多事多嘴的人瞧见了,又得指点议论了。
  少不得要想法子先把阿弟的毛摩挲顺了,看婚事能不能提前几个月办。
  春愿抿唇笑,从锦盒里抓了把酸杏干吃,手轻轻地摩挲着小腹,心里五味杂陈。这是她和喜欢的男人的孩子,固然是欣喜的,可她却忍不住想起了小姐。
  小姐一直想和杨朝临孕育个孩子,想的发狂,可最后孩子没了,小姐也没了。
  春愿心里酸酸的,垂眸望着尚平坦的小腹,那这便算她给小姐生的孩子吧。
  不,不对。
  之前她让邵俞暗中找的那个人已经到京都了,若是命好,想必能问道女儿的下落。
  到时候呀,她就有两个孩子了。
  “殿下想到什么了,这么高兴?”邵俞捧上盒点心。
  春愿捻起块栗子酥吃,抿唇笑:“方才我叫雾兰给大人送一盒莲子,叫他猜谜,你说他能猜到不?”
  邵俞摇头笑道:“奴婢觉着难,大人说不准会觉着您想吃什么,傍晚过来给您带一食盒莲子粥呢。”
  “那他就是这天下最蠢的爹爹了。”春愿笑骂了句。
  正在主仆俩说笑间,马车停了。
  春愿的心随之一咯噔,到地方了。
  她在邵俞的搀扶下,走下马车。四下里望去,这会子天才刚亮,这是条僻静无人的小巷,今儿跟她出来的是两个公主府可靠侍卫。
  不远处是个不大不小的宅院,门口守着三个身穿黑色武士劲装的汉子,见她下马车了,急忙过来行礼问安。
  “主子问你们,都准备好了么?”邵俞挥了下拂尘。
  “启禀主子,全都好了。”那个汉子不敢抬头,侧身让出条道,压低了声音:“昨儿一整天没给他吃饭,他怕得要命,方才给他喂了点稀粥,同时已经给他戴上了枷,手脚都上了镣铐,他动不了。”
  “晓得了。”
  春愿戴上面纱,扫了圈那几个汉子,淡淡道:“你们差事做的好,过后去邵总管那里领赏。但记住一点,务必管好自己的嘴,若是敢把这事流露出去一星半点,连累死了自己家人,可别怪我无情了。”
  “是。”
  周遭的五个侍卫全都跪下,发誓效忠公主,绝无二心。
  春愿搀着邵俞的胳膊,由这位大总管牵引着,跨过一道门,绕过一面牡丹雕花影壁,进到个四方小院。
  他们主仆二人径直走进上房,其余的侍卫则守在门口及院外。
  屋子里简单摆了几件家具,在最里头是个不大不小的方洞,洞边是块厚铁板,里头是台阶,延伸至漆黑深处。
  春愿给邵俞使了个眼色。
  她独自走进那个地牢,刚下了台阶,上头的厚铁板就盖上了。
  外头是炎炎夏日,这里面又黑又冷,显然是刚修建不久的,土墙上的还留有新鲜掘出来的一道道印子。
  春愿搓着发凉的双臂,哪怕蒙了面纱,都遮不住一阵阵的男人汗臭和脚臭。
  她越发反胃,干呕了几口,大步走进去。
  里头一间屋子般大小,墙壁上挂着青铜油灯,眼前是个铁笼子,关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果如侍卫所言,他头上罩了个黑布,只在口鼻那里有个窟窿眼,方便他呼吸,脖子上戴着几十斤的枷,双脚是粗铁链,脚腕子被磨得血肉模糊。他头吃力地歪在一边,嘴里喃喃地谩骂着:
  “他娘的,你们到底是谁,死囚子还要给口饭吃。”
  “大爷,我的好爷爷,能不能告诉小人,小人到底犯什么错了。”
  “你们到底是哪路神仙啊。”
  春愿面无表情地盯着那男人,转身瞧去,底下人还算孝顺,早都在笼子外预备好了扶手椅和方桌,桌上摆着几道精致的点心和冒着热气的茶水,地上则摆了只炭盆,盆里燃烧着红彤彤的发香煤,像毒蛇的眼睛。
  春愿坐在椅子上,端起茶,用盖子徐徐抹着茶汤,问:“你叫什么?”
  笼子里的男人听见终于有人声了,而且还是个年轻女子,激动得要站起来,奈何被铁链子束缚,动也不得。
  “我、我……”乌三愤怒至极,一口留芳县乡音:“你他娘的是谁!把老子关在这鸟不拉屎的地方作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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