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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姑侄愿相依

  大隋开皇十二年(西元592年)仲冬,陈叔寳的如夫人龚湲病逝。对于心直口快的龚湲,陈叔寳纵然一直嫌她哪壶不开提哪壶,但是一旦永别,心中却难免感到失落。毕竟,龚湲在他还是陈国太子时就成为他的女人,从陈国的东宫良娣到后宫贵嬪,再到陈国灭亡后的如夫人,跟了他那么多年...
  龚湲总共给陈叔寳生了三个孩子。其中两个儿子陈虔、陈恬都随同其馀陈国皇室子弟,被大隋皇帝发配到边陲地带去了,而大隋皇帝搁置着陈叔寳请求让他们回京奔丧的奏章,未予批准。因此,为龚湲披麻戴孝的唯有小女儿陈婤。
  这时候,陈婤虚岁才四岁,足岁只有三岁,根本还不懂何谓死亡。龚湲下葬之后,陈婤还经常哭着、吵着要娘...
  至于娘的模样,陈婤越来越记不清了,只能凭着娘的画像来努力回想。
  由于哭也哭不回娘,陈婤渐渐不哭了。她变得很安静,整天独自坐着,翻看乳母说是娘留下来的许多本画册。
  陈婤对画册内每幅画上的题字颇感好奇,时常逐一指着问乳母:“这是什么?”
  识字甚少的乳母答不上来,只有去请示夫人沉婺华。
  沉婺华看得出陈婤早慧,就聘请了一名女教席来教陈婤识字。陈婤记性极佳,啟蒙教师仅仅教过一遍的字她就能记得读音,只是她的手太小,只能握最细的小楷笔管,还不适合用描红本子来练习写大字,啟蒙教师就只教她朗诵,暂时不教她写字。
  每次陈婤跟着老师朗诵《苍頡篇》、《千字文》之类儿童读物的片段,都察觉到除了老师的女声与自己的童音,整座府邸似乎没有别的声响。这使得陈婤在老师离去后,自己练习朗诵课本时都小心翼翼,刻意读得特别小声,唯恐扰乱週遭沉静的氛围。儘管年幼的她还不理解,做人要遵守生活环境之中各种不成文的规矩,她却已经下意识开始这样做了。
  自从陈婤的生母龚湲去世后,陈府就再也没有一个喜爱热闹的人了。加上陈叔寳为了避免感伤,嘱咐原为陈国后宫妃嬪的姬妾们不再弹奏江南歌曲,而她们又不会弹奏别的曲子,陈府就没有了音乐。恰巧夫人沉婺华特别爱静,无人弄丝竹倒是很符合她个人的偏好。
  沉婺华从早到晚可以不讲一句话,总在埋头刺绣或抄写佛经。佣人们除非需要请示她,否则都不去打扰她。本来,陈府每天的菜单应由夫人沉婺华做主,但沉婺华总叫佣人们直接去问老爷想吃什么,就连这一道例行公事她也省了。陈叔寳并不以为忤。他是个美食家,向来喜欢自己动脑筋出点子要弄些什么来吃。过去身为陈国皇帝时,他有国家大事要操心,都还会每天抽空写下几样想吃的菜肴,那么当他沦为俘虏,镇日无所事事,自然更有时间研发食谱了。
  在大隋京城大兴,饮食与陈国故都建康难免有所不同,最主要的差别在于北方肉食较多,而鱼类较少。陈叔寳起初颇不习惯,后来则想办法把府邸后院的池塘扩大为人工湖,饲养鱼虾。虽然长江流域的某些鱼类在黄河流域难以生存,但好在较为普遍的鲤鱼、鰱鱼、鯽鱼都还养得活,足以让长城县公府的菜单上天天有鱼。
  陈婤特别爱吃鱼,尤其爱喝鯽鱼汤。如果在晚餐桌上看到白萝卜丝燉的鯽鱼汤,她的一双杏仁形大眼睛就会立即亮起来。
  每次陈叔寳眼看婤儿连喝两三碗做法来自江南的白萝卜丝燉鯽鱼汤,都不禁感叹道:“婤儿毕竟是江南女儿啊!虽然在婴儿时期就搬来北方了,口味还是江南口味!”
  这是父亲所给陈婤印象最深刻的评语。除此之外,她很少听父亲说任何关于她的话,或者关于任何别人的话。陈叔寳用餐时通常无心谈话,只会先品评一下哪道菜做得太淡、太咸,或正好,然后就挑他满意的菜来下酒,一杯接一杯豪饮,直到酩酊大醉...
  沉婺华往往冷眼旁观陈叔寳海量饮酒,不予置评。她只会在她自己吃完离席时,照惯例吩咐婤儿要是吃饱了也可以退席了,并问一问姬妾们待会由谁扶老爷回房就寝?
  陈叔寳亡国后,再也不曾收纳新的女人,他的姬妾原本都是陈国后宫的妃嬪。她们在大兴得以轮流陪伴陈叔寳过夜,不像从前在陈国后宫,皇帝多半都被张贵妃一人霸占着。然而,她们儘管侍寝机会多了,却都没有怀孕。早知有不孕症的沉婺华则早已不再跟陈叔寳同房,当然更不会有孕。
  原来,陈叔寳在软禁生涯中,难免心绪低落,以致借酒浇愁、痛饮过量而伤身,渐渐失去了生育能力。陈婤註定了不会有弟弟妹妹。她是陈府唯一的儿童。
  儘管如此,陈夫人沉婺华以及姬妾们并未因为她们自己无所出,或者孩子被大隋皇室派人带走而不在身边,就把婤儿当作亲生女儿看待。她们都很清楚,婤儿长大以后,必会步上她姐姐们的后尘,被送入大隋某个皇子的王府,一去不返。况且,婤儿貌美,将来最可能被送给太子,要是进了东宫,可就更难有机会回娘家了,那何必白疼她一场呢?
  嫡母、庶母都不关心婤儿,至于亲祖母(陈叔寳的母亲柳敬言)则住在佛堂,根本与府邸分开。这样一个家庭,使得陈婤在生母早逝后,每天谈话的对象就只有乳母与啟蒙教师两人而已。教师上完课就走了,乳母又总会有些杂务要做,留下陈婤孤单单一人坐在她的小书桌前。她越来越习惯以书画为伴。
  小小年纪的陈婤没有过别的经歷,迷迷糊糊以为全天下都像陈府这般冷冷清清。直到她虚岁八岁生日,亦即开皇十六年元宵节(西元596年二月十八日),她的父亲与嫡母应邀入宫赏灯,而她的十四姑陈蕙记得她生于元夕,特地写信表示想见见婤儿,这才让随行的婤儿发现,外面的世界有多么多彩多姿!
  这时候,陈蕙刚刚才在大年初八(阳历二月十一日)受封为嬪。眾臣都非常惊讶:善妒的独孤皇后怎会让南陈第一美人成为皇帝的女人?本来,他们都曾辗转听说过,独孤皇后安排陈蕙在皇后寝宫当宫女,是心疼她,准备为她好好挑一个在各方面都配得上她的功臣或功臣家子弟。那还曾使得他们为此而亟欲立功...
  他们都不知道,独孤皇后之所以改变主意,有两个不足为外人道的原因...
  其中第一个原因,是陈蕙在虚岁十三那年来到独孤皇后身边以后,到了虚岁十四岁生日过后,初潮方至不久,就生了一场重病,在病中经血不断流淌了一个多月,好不容易渐渐康復了,再来月信时,经血量却变得特别稀少,一天之内即止,吃了很多补血药也没有用。御医指出她的体质太虚弱,经血消耗越少反而越好,只是将来没有足够的气血养胎,必会不孕...
  陈蕙一旦得知了自己的病情,立刻去跪求孤独皇后留蕙儿在身边,终身侍奉,以免蕙儿出嫁会遭到婆家嫌弃!
  独孤皇后听陈蕙说得有理,加上她疼爱陈蕙,也捨不得把陈蕙嫁出去。于是,她表示暂时不为蕙儿找对象订亲,以后再慢慢看,是否有不需要增添子嗣的鰥夫能够配得上蕙儿?
  那时候,独孤皇后与陈蕙都完全意料不到,五年后发生的一件事故,竟会演变成导致陈蕙封嬪的第二个原因...
  对于性格坚强的独孤伽罗而言,那件事故可谓她生平所遭到最严重的打击!她做梦也想不到,她一向信赖的皇帝夫君会背着她,偷偷临幸了一个名叫尉迟贞的宫女!
  尉迟贞颇有来头,祖父是北周大将尉迟迥。当初北周宣帝驾崩后,杨坚矫詔辅政,尉迟迥举兵讨伐,却兵败被杀,害得年幼的尉迟贞沦为杨家奴婢,又随着杨坚登基而充任宫女。她长大以后,某一天在山区新建的离宫仁寿宫廻廊上被杨坚迎面遇上了。杨坚抚今追昔,顿生征服者的豪情,当下就把行礼请安的她一手拉起来,带进一旁的琴房,命令她跪坐在低矮琴架前的软垫上,脱掉衣裳,裸身弹一曲来给皇帝欣赏。卑微的宫女当然没有说不的份...
  惧内的皇帝趁着皇后微恙时偷欢,想不到消息洩漏,会传到皇后耳中。独孤皇后闻讯大怒,就在皇帝上早朝时,私下处决了尉迟贞。
  杨坚受不了独孤伽罗残酷的行为,但又明知起因是自己违背了专一的誓言,而无法向伽罗兴师问罪。他胸腔中一股怒气无从发洩,唯有纵身跳上一匹骏马,迅速驰出宫苑,一直跑到二十多里外的山谷中去。左右僕射高熲、杨素赶紧追过去,苦劝皇上回宫。杨坚则长叹道:“朕贵为天子,却不得自由!”
  高熲谆谆劝道:“皇上总不能只为了一个女人,就不要天下了啊!”
  杨坚被说动了,但还是在山谷中待到半夜才回宫。独孤伽罗则不得不暗自承认:杀掉尉迟贞,未免是做得太过份了!她一方面哭着向杨坚谢罪,另一方面也在盘算:倘若要挽回皇帝夫君的心,道歉恐怕不够,必须在行为上做些让步...
  因此,独孤伽罗决定等到过了年,就在开皇十六年(西元596年)阴历新年期间,把虚岁二十的陈蕙献给杨坚。这是独孤伽罗一生对杨坚最大的让步,不过也是独孤伽罗权衡轻重的结果---既然陈蕙有月经病,无法怀胎,让她服侍杨坚,就不会生出异生之子,杨坚还是得以维持他最初对妻子发出的誓言。
  陈蕙了解,自己被独孤皇后当成了棋子,所谓视如亲生女儿,原来也不过如此!然而,她儘管私下嫌恶皇帝太老,也暗中挑剔皇帝长得有点丑陋,却别无选择...
  独孤皇后看得出来,陈蕙内心不情不愿。为了弥补、安抚陈蕙,独孤皇后主动提出要让陈蕙在封嬪后邀请家人进宫,来共渡元宵节。
  于是,在这个元宵节,相貌酷似的姑姪俩见到了面。
  其实,她们俩初见是在陈婤生于陈国皇宫之后第三天,陈蕙去望仙阁探视。然而,陈婤对自己婴儿时期的任何经验自然都毫无印象。她所认识的十四姑,只能从大隋宫廷之中花灯如昼的这个元宵节开始。
  一见到十四姑,陈婤就懂了,为何时常听人说婤儿长得像十四姑。纵然陈婤年龄还小,毕竟已经会看脸型、五官。尤其当陈蕙把陈婤拉到她闺房梳妆台的铜镜前,两人一同出现在镜中的影像,更令陈婤立即观察到了所有相似之处!
  陈蕙看陈婤标緻的鹅蛋脸、淡秀的柳叶眉、清灵的杏仁眼、端整的直鼻梁、精巧的小菱角嘴,简直都像是跟自己同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一样!记忆中童年的自己,几乎就是婤儿目前的形象!转念至此,陈蕙差点热泪盈眶,觉得或许,这是上天对自己不能生育的补偿?即使自己能生,都不见得生得出这么像自己的女儿呢!
  虽然陈蕙只比的陈婤大十二岁,生理上并不足以做陈婤的母亲,但是,由于两人长得实在太像了,仍是少女的陈蕙面对幼年丧母的婤儿,不禁油然產生了超龄的母性...
  陈蕙既然受封为嬪,有了自己单独的寝宫,她就请求独孤皇后恩准她向大哥把婤儿要来作伴。独孤皇后也看陈婤这个小女孩长得极像陈蕙,十分讨喜,立即爽快答应了。
  迁入皇宫乃是陈婤童年最重大的转变。多年以后,每当成年的陈婤回顾这个转捩点,总会忍不住陷入沉思:假如小时候没有被姑姑收养,命运会有什么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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